第2章 夜黑风高好杀人

作品:《月尽山河

    暮色四合,承平城东一间不起眼的茶馆外,千月晚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杯盖撇着茶沫。


    她身着浅竹青色襦裙,裙摆随着坐姿垂落在凳脚边,衬得身姿愈发纤巧。一双桃花眼含着几分笑意,偶尔抬眼,眼波流转间满是娇俏灵动,引得过往行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午后散席,她便借口采买药材与同窗分开,在城中停留至今。


    暮鼓的咚咚声传来,不远处的城门下,兵卒已准备推动那厚重的门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裙的身影匆匆赶来,是月芫。她气息微喘,凑到千月晚耳边,声音压低:“姑娘,药已送到指定地点。”话毕,将手上几包药材递给千月晚。


    千月晚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声音温和悦耳:“知道了。留意后续即可。若有寨里消息,老法子传信。”


    “是。”月芫应了一声。没多停留,迅速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千月晚放下几枚铜钱,就着接药材的手拎起桌上不久前买的蜜饯果脯和一壶浮日醉,赶在城门合拢前施施然走了出去。她始终空着左手,指尖微微蜷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留着一只手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城,她专挑僻静小路行走。身后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已缀了半里地,她脸上挂着娇憨的笑容,心中却明了,定是月芫过来时露了行迹,对方顺藤摸瓜跟了上来。


    几里地外便是通往麓鸣书院的官道。她必须在进入书院地界前,解决掉身后的尾巴。


    行至一片荒僻林地,她刻意放缓脚步。果然,身后三名蒙面人闪身而出将她围住。为首一人声音沙哑:“这位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千月晚停下脚步,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和嗔怪:“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呀。你们主子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就不该知晓太多,这是规矩。”


    那蒙面人却不理会,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来抓她手腕:“休要废话,跟我们走一趟!”


    千月晚身量娇小,此刻端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无奈轻叹:“罢了......我跟你们去便是。”


    就在三名蒙面人放松警惕,手中刀微微下垂之际,她未提物品的左手身侧轻巧一旋,数点寒芒乍现,几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尽数扎到三人身上!


    那三人只来得及发出短促闷哼,便直挺挺倒地,顷刻间便没了呼吸。千月晚武艺平平,唯轻功和暗器勉强过得去,但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方才得手,全靠对方一时松懈,让她抓住机会一击毙命。


    她将手中药材等物挂上树枝,正欲毁尸灭迹。转身时,一股极细微的气息,从侧后方的密林传来,她偏头看去。


    是他!


    那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此刻正倚着一颗老树,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杀人毁尸!


    千月晚眸光微闪,立即恢复如常,不慌不忙地从小包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将瓶中药粉均匀洒在尸体上。看着皮肉化作不起眼的黄水渗入土中,她又从容地将几柄刀用脚踢到旁边草丛里。


    再抬眼时已挂起娇俏无辜的笑靥,嗓音变得越发软糯:


    “这位公子,常言说路边的男人不能救,您说,我是不是救出祸端来了呀?”


    “裴岫。”


    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她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笑意加深,脑中已飞速盘算起灭口的可能性。


    “岳姑娘,我说我叫裴岫。”


    对方竟准确道出她眼下用的化名,千月晚心中一凛,那便不是这几个蒙面人同伙。毕竟这几人的主子,是直接跟千月寨合作,对接人是月芫,并不知晓她“岳绾”的身份。看来此人尚不知她底细,但留着终将是个祸害。


    用毒对方已然有了防备,硬拼自己绝非敌手,心思电转间,竟无计可施。


    正当她暗自权衡,裴岫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岳姑娘不必紧张,我若真有恶意,方才你出手时便会阻止。”


    千月晚笑容不变,指尖还是悄悄扣住袖中另外毒针:“哦?那公子此刻现身,意欲何为?总不会是专程来欣赏小女子毁尸灭迹的吧?”


    “自然不是,”裴岫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扫过地上尚显湿润的泥土,“如果我说,我是见有人尾随,担心姑娘这个救命恩人会有危险,才跟上来看看,姑娘可信?”


    “这样呀,”千月晚歪了歪头,一副天真烂漫语气,“那是不是我还要好好感谢公子呢?”


    裴岫的视线从地面移回她的脸上,“那倒也不必,我并未帮助姑娘任何,全靠姑娘自己化解危机。不过如今,我反而好奇......”


    他刻意顿了顿,才缓缓道:“姑娘身怀如此不凡技艺,为何会屈居于一所书院之中?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千月晚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娇嗔,“公子这话说的,我不过自幼体弱,多懂了些药理,入书院不过是想再精进些药理知识,顺便学点防身的本事罢了。怎的到了公子口中,倒像是藏着天大的祸心似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裴岫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心中却飞快思索: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仅仅只是怀疑?还是掌握了某些线索故意试探?怎么才能不着痕迹的弄死他?


    裴岫闻言,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绾绾师妹——”


    千月晚迅速循声望去,只见墨白正提着盏灯笼从小径另一头走来。她目光飞快扫过地面,确保化尸痕迹已完全清除,这才扬起甜笑应道:“墨白师兄。”心中却暗自腹诽:夜黑风高,一个两个都不走官道,专挑这荒僻地方撞见是吧!


    墨白走近,看到伫立一旁的裴岫一楞,面露疑惑:“这位?”


    “这位是裴公子,”千月晚抢在裴岫开口前,语气轻快地解释,“前些时日我偶然救他一命,他这是特地寻我道谢的。”她边说边向裴岫递过去一个隐含警告的眼神。


    裴岫看着她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忍不住笑出声,从善如流地配合道:“不错,岳姑娘于我有恩,特来致谢。”


    墨白见二人神色如常,也未深思,只是催促道:“原来如此,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书院就要门禁了。”


    有墨白在场,千月晚只能暂时按下杀心。毕竟墨白是她入书院较早结识的同窗,因着试炼合作也还算愉快,总不能前脚刚一起一同饮酒谈天,后脚就连他一起杀了!她虽非善类,却也不是什么嗜杀成性的狂徒。更何况,对付一个不知深浅的裴岫已然够呛,再加剑法不俗的墨白,更不可能成功。


    “走走走,师兄,我们快回去!”她一副乖巧师妹的模样,扯了扯墨白袖子,作势欲行。


    取下挂在树枝上的药和酒等物,不忘回头对裴岫甜甜一笑,语带双关:“裴公子,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话音落下,便与墨白一同朝着书院方向走去。


    裴岫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来日方长......”他低声重复,眸中暗光流转。


    ......


    麓鸣书院依山而建,与禹国王宫  遥相呼应。


    裴岫在山长及几位资深教习陪同下,步入了书院。他目光扫过队列两旁迎接的学子们,这些年轻学子,无论男女,面上大多带着好奇和紧张,还有部分人带着难以掩饰的屈辱。


    雍国每年都会来麓鸣书院遴选人才,这已是惯例。自禹国式微沦为雍国附属后,这项活动便带上了几分宗主国挑选贡品的意味。书院无法拒绝,这是维持两国表面和平必须付出的代价,优秀的学子被带往雍国,或为官,或为匠,或入雍国朝廷掌控的机构,其才华终将为他国所用。


    山长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此刻面带得体微笑,陪着裴岫边走边介绍着书院才俊,言辞间不乏对学子的夸赞,却又巧妙的保留几分。


    裴岫听得漫不经心,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面孔的同时,他也在观察山长。


    这位老者看似顺从,但他身为禹国人,又是麓鸣书院山长,他又岂会真心将好苗子拱手送入他国?暗中提点某些弟子藏拙,再将心系禹国有复兴之志的学生稍稍掩藏,是必然之举。


    “裴公子,这边请,前面是演武场,今年有几名弟子在剑术上颇有进益。”山长引着方向,语气温和。


    演武场上,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谷晏赫然正在其中,一柄长剑使得如寒霜骤降,清冷孤绝,她完全沉浸其中,对前来观摩的裴岫一行人视若无睹。


    裴岫驻足看了片刻,颔首:“剑意凝练,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赞赏,却已然将谷晏记下。


    山长笑容不变:“谷晏这孩子,于剑道一途确有些痴性。”


    接着,一行人又转向医馆和工坊。


    在弥漫着药草清香的医馆内,裴岫看到了千月晚。她正低着握着笔,对着面前的药材图谱和手札苦苦抄录,那手字歪歪扭扭,不堪入目。旁边还有个别学子围着请教问题,她抬起头,笑眼弯弯地为其解答,言语通俗,偶尔还带点俏皮话,惹得他人轻笑,看上去就是一个热心但学业平平的普通弟子。


    若非亲身经历,裴岫也要被她这伪装给骗过去。


    他目光掠过她腰间,那半旧不新的绿色小布包依旧垂在那,同它的主人一般,看似朴素无害,内里不知藏了多少诡谲之物。


    “这位是岳绾学子,”山长的介绍适时响起,“于药学上颇有些奇思妙想,性情活泼,很受同窗喜爱。”言辞间,重点落在了“奇思妙想”和“性情活泼”上,对其“医术”的评价则含糊带过。


    裴岫意味深长地看了千月晚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未作多评,便移开了视线。


    千月晚自他走近后,对他好似毫无察觉,再次变成了陌路人。


    一圈巡视下来,脚步停在布告栏前,上面张贴着不久前试炼的评定结果。


    他的指尖点在了乙等第一的那个小队名目上,“就这一队。”


    名目上赫然是:墨白、石磊、谢睿、沈青书、谷晏、岳绾。


    看着这布告,脑中却有了想法,原本只预备带走墨白和谢睿,现下不如将她一并带走,也好从中试探一二。


    “裴公子,”山长试探开口,“此队虽也不错,但评定只是乙等。况且,他们队中有一人伤势未愈,恐难当大任。不如考虑甲等另外三个小队......”


    “无妨。”裴岫打断他,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布告栏,又看向山长,“另外五人即可,伤者不必同行。”


    回到书院正厅,奉茶完毕。


    山长端着茶盏,斟酌着开口道:“公子慧眼如炬,墨白与谢睿入学已一年有余,基础尚算扎实。只是......谷晏和岳绾两位学子,入学时日尚短,根基不稳,学识亦有欠缺。此时便离开学院,于学业恐有耽搁,老夫私心以为,是否...再斟酌一二?让她们再多修习一段时日,来日方能更好地为雍国效力。”


    裴岫闻言,唇角勾起玩味,他自是听出山长的挽留之意,但语气依旧保持淡然,“山长爱徒之心,裴某明白。此行并非终止学业,不过外出游历一段时日。雍京荟聚天下英才,亦是修习进益之处。待事毕,她们若愿归来,依旧可回书院入学,山长不必多虑。”


    谢睿如今还不能彻底离开书院,自然人是要还回来的,也安下这老者的心,免得以后将好苗子藏个严严实实就得不偿失了。


    山长知道无转圜余地,很快便恢复如常,含笑应道:“公子思虑周祥,是老夫短见了。能得公子青眼,是他们的造化,老夫这便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