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作品:《身体使用权

    穿中山装的老人是午后出现的。


    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拎着老式皮箱。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招牌,才推门。


    “住店?”谭原放下抹布。


    老人摇头:“讨杯水喝。”


    斯隐从厨房出来,端了碗绿豆汤。


    老人接过去,喝得很慢。碗见底时,他说:“我姓文,文载道。”


    没人接话。风扇在头顶吱呀转。


    文老放下碗,从皮箱取出牛皮纸包:“受人之托,送这个来。”


    纸包推到斯隐面前。


    “谁托的?”


    “故人。”


    “什么故人?”


    文老笑了笑,眼角皱纹堆叠:“看了便知。”


    纸包里是手稿。毛笔小楷,写在宣纸上。


    “民国二十七年春,予避战乱于此山。旅舍主姓陈,健谈……”


    斯隐念了两句就停下。谭原凑过来看:“这写的什么?”


    “日记。这旅馆以前的。”


    手稿记录了一个大学教授为躲避战乱在此隐居的见闻。


    他写山里的雾,写夜半雷声,写陈老板总望着东南方向发呆。


    “有点意思。”斯隐翻到下一页,突然顿住。


    “怎么了?”


    她把纸摊平。某一页的边角,用极淡的墨批注着一行小字:


    “丙申年雷夜,见异光自东南来,坠于后山。陈往视,归时神色大异,怀中似揣物。”


    谭原把韭菜割了,炒了一盘鸡蛋。斯隐盯着那行批注吃饭。


    “东南是断崖。”谭原说。


    “知道。”


    “要去看看?”


    “看完呢?”


    谭原把韭菜鸡蛋拨到她碗里:“那就知道了。”


    下午来了几个徒步的年轻人,吵着要住最便宜的床位。谭原带他们上楼,斯隐继续翻手稿。


    后面都是寻常记录,直到最后一页:


    “今晨陈不辞而别,留书曰‘此去寻根’。其卧榻下藏铁盒,启之,空矣。”


    文老第二天又来了,还是那身中山装。


    “看完了?”


    “陈老板后来回来了吗?”斯隐问。


    文老摇头。


    “您是他什么人?”


    “研究者。”文老从皮箱取出眼镜戴上,“我研究民间传说,特别是……异常气象相关的。”


    谭原正在擦杯子,手一滑,杯子差点摔了。


    “那晚的雷,”文老慢慢擦镜片,“据县志记载,确实异常。之后几年,这附近出过几起……怪事。”


    “什么怪事?”


    “牲畜走失。村民说看见蓝火球。”文老戴上眼镜,“还有两个猎户,进山后再没回来。搜救的人说,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断崖。”


    斯隐把手稿推回去:“我们开旅馆的,不信这些。”


    半夜下雨了。斯隐起床检查窗户,看见后院有光。


    文老打着手电站在菜园里,弯腰看那些韭菜。


    “失眠?”斯隐走过去。


    文老直起身,雨伞往她这边倾了倾:“这些菜长得好。”


    “土肥。”


    “是地方好。”文老跺跺脚,“这下面,可能真有东西。”


    手电光划过泥土,雨丝在光柱里闪。


    “三十年前我来过。”文老突然说,“那时候这旅馆还叫‘迎客居’。老板是个老太太,她跟我说……”


    雷声滚过。文老闭嘴了。


    “说什么?”


    “说这山是活的。”文老关掉手电,“它偶尔会醒。”


    谭原发烧了。斯隐给他额头上敷湿毛巾。


    “我梦见……”谭原嘴唇干裂,“梦见我在飞。”


    “烧糊涂了。”


    “真的。”谭原抓住她手腕,“还梦见你,你在吃韭菜盒子。”


    斯隐掰开他手指,换毛巾。碰到他皮肤时,她顿了顿。


    温度高得不正常。


    “那老头不对劲。”谭原喘着气说,“他昨天问我,有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后山的断崖在雨里模糊成一片灰影。


    斯隐去镇上买退烧药,顺便查资料。


    图书馆的老管理员听她问起民国时期的异常事件,推推眼镜:“你也是文教授的学生?”


    “文教授?”


    “文载道啊。民俗学教授,退休了。每年这时候都来查资料。”老管理员指指角落的桌子,


    “他今天刚走。”


    桌上摊着本地县志的复印页。斯隐翻到折角的那页:


    “丙申年七月十五,天现异象,雷火坠于东南山。翌日,樵夫见地陷,内有异物,状如圆盘,触之炙手。报官,官至,物已失。”


    旁边有钢笔批注:“陈取之?”


    谭原的烧退了,人很虚。斯隐熬了白粥,他喝半碗就摇头。


    “那晚……”谭原靠在床头,“雷劈下来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疼。”


    “还有呢?”


    斯隐收拾碗筷:“像被人从壳里拽出来。”


    迷西在笼子里叫。谭原看着窗外:“要是能选,你还换吗?”


    “不换。”


    “为什么?”


    “这身体力气大。”斯隐端起托盘,“修屋顶方便。”


    骗你的,老娘还是喜欢自己的身体,力气嘛,是练出来的。


    她走到门口,谭原说:“我也不换。”


    “为什么?”


    “这身体……”谭原摸摸自己的脸,“笑起来好看。”


    嘁,男人的话,鬼知道有几分真假。


    文老在断崖边等他们。


    “考虑好了?”他问。


    斯隐把县志复印页递过去:“这是什么?”


    文老看了一眼,笑笑:“民间传说的一种。村民常把流星当成飞盘。”


    “陈老板拿走的也是流星?”


    “也许。”文老望向崖底,“也许是他自己的执念。”


    风很大,吹得人衣服鼓胀。谭原往前走了两步,被斯隐拉住。


    “下面有什么?”谭原问。


    文老从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抛给他:“自己看。”


    是个生锈的指南针,指针疯狂转动,最后停在东南方向。


    “磁场异常。”文老说,“这山里富含磁铁矿。雷雨天气,会产生强电磁场。”


    斯隐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想说科学解释。”文老微笑,“不过你们可能更相信另一个版本。”


    他忽然伸手,指向他们身后。


    两人回头,看见旅馆屋顶上停着几只乌鸦,漆黑如墨。


    “比如,这地方确实有点特别。”


    回旅馆时,前台电话在响。斯隐接起来,是施工队,说明天来修屋顶。


    谭原把指南针放在柜台上,指针还在微微颤动。


    “你信哪个版本?”他问。


    “便宜的。”斯隐翻开账本,“修屋顶报价涨了。”


    月前的韭菜又长出一茬,谭原去割。


    斯隐继续看文老留下的手稿复印件。


    在最后一页背面,她发现铅笔写的几行小字,像是匆忙记下的:


    “陈归来,深夜独往后院,埋物于枣树下。翌日咳血,月余病故。”


    她走到后院。枣树早就没了,现在那里是菜园。


    谭原割完韭菜,蹲在地头看她:“找什么?”


    “没什么。”斯隐踢开一块土坷垃,“明天吃韭菜盒子吧。”


    文老走了,留了张字条:“资料已集全,勿念。韭菜长势甚佳,可多种。”


    谭原把字条揉成团,又展开抚平。


    “他到底来干什么的?”


    “送手稿。”


    “然后呢?”


    “然后走了。”


    斯隐开始翻土,准备种新一茬韭菜。锄头碰到硬物,当啷一声。


    是个生锈的铁盒,巴掌大。


    打开,里面只有张发黄的照片:穿长衫的男人站在旅馆门口,怀里抱着个东西,用布裹着,形状像盘子。


    背面写着:“与异物共生第十三年。昨夜又闻雷声,吾命不久矣。”


    谭原凑过来看:“这谁?”


    “陈老板。”


    “他抱的什么?”


    斯隐把照片翻过去:“不知道。”


    她把铁盒埋回原处,踩实泥土。


    “不看看是什么?”


    “修屋顶的钱还没攒够。”斯隐把锄头扛肩上,“没空管闲事。”


    谭原看看她,又看看埋铁盒的地方。迷西在笼子里喵喵叫。


    “今晚可能会下雨。”他说。


    “嗯。”


    “打雷呢?”


    斯隐往屋里走:“那就打吧。”


    风吹过菜园,韭菜叶子簌簌响。


    新一茬的种子刚撒下去,要等很久才发芽。


    雨下到后半夜,果然打了雷。


    不是炸雷,是闷雷,声音从地底滚上来,旅馆的木地板都在微微震动。


    谭原惊醒了,坐起来喘气。


    不是梦。他听见后院有动静,像是泥土被翻动的声音,淅淅索索。


    他摸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雨幕里,菜园那片新翻的土好像……在起伏?


    很轻微,像熟睡的人胸腔的缓慢鼓胀。


    他眨眨眼,再看,又不动了。只有雨水汇成细流,漫过垄沟。


    “看什么?”斯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他一跳。她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房间门口。


    “地……刚才好像在动。”


    “眼花了。”斯隐平淡道,转身往回走,“睡觉。”


    谭原看着她的背影,没吭声。他知道不是眼花。


    第二天放晴。文老留下的指南针还放在柜台,指针稳定地指着东南。


    那是断崖方向。


    斯隐叫住了准备去镇上的施工队头头老张,递了根烟。


    “老张,这山……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法?”


    老张点上烟,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说法?老一辈人讲,这山有脾气。高兴时,草木长得疯;不高兴时,石头都往下掉。”


    他吐个烟圈,“我们干活都挑日子,看‘山色’。”


    “山色?”


    “就是看山的气色呗。”老张指指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岭,“像今天,山色就好,清亮。要是哪天看着灰蒙蒙、沉着脸,我们就歇工。”


    施工队在屋顶叮叮当当,斯隐站在后院,看着那片菜园。


    新翻的泥土黑得发亮,湿润,平静。


    谭原的烧完全退了,但人有点蔫。


    他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后院摘韭菜,准备中午包饺子。


    迷西在笼子里焦躁地窜来窜去,发出不安的“喵呜”声。


    “别叫了。”谭原对它说。


    迷西不理,爪子扒拉着铁丝网,望向断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