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冢其实就是乱坟岗。


    置不起寿衣、买不起棺材的人，都埋在这里。穆辞川马上也要被埋在这里了。


    他躺在一张破木板上，木板由一队禁卫抬送。江南雀走在队头，百里邬跟在队尾。


    他们一定都以为他死了。就连穆辞川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虽然还看得见、听得着，但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阿姊用暗器封住他的心脉，是不是为了救他？可若直到被掩埋之前也不能脱身，他照样要被闷死在这片乱葬岗里。


    新的坟坑已经挖好。


    百里邬走到坑边看了一眼，冷声吩咐道：“扔下去。”


    木板倾斜，穆辞川顺势就滚进了坟坑里，面朝黄土。泥沙呛进喉咙，竟呛得他吐出了半口气。


    刚才那一摔，把他胸膛里的暗器摔偏了位置，让他可以喘气了！


    穆辞川赶紧放轻呼吸，不敢露出破绽，斜眼瞥了瞥，看见禁卫已都围到了坑边上，将“不愿寒”剑一同丢下来后，就向坑里填起了土。


    坟土很快埋过了他半张脸。穆辞川又使劲动了动胳膊，却也只有手指能随着他的意思稍微弯曲两分。


    他还是挣脱不了。


    土石填入面铠的缝隙，刚才吸入几口的新鲜空气，又被隔绝在了泥土之外。穆辞川胸口发紧，脸上只剩一只眼睛还露在土层上面，眼角攀起鲜红的血丝。


    就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禁卫填土的动作忽然一顿，身子前倾，竟也不声不响地滚到了坟坑里。


    然后那圈禁卫就一个接一个地、像天上被射落的乌鸦一样地倒下来，滚进坟里，埋在穆辞川身上。


    穆辞川的胸膛被压得更紧了。他视线全被挡住，只能隐约听到坑上传来百里邬的声音。


    “雀姑娘，”百里邬的嗓子很哑，勉强说到，“你这是要干什么？”


    是江南雀打晕了那些禁卫？听百里邬的声音，她现在是不是还掐住了百里邬的脖子？


    江南雀的声音也传来。她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来这里。”


    百里邬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你还有别的打算？”


    “传信给沈绣，叫她放了二师姐。”江南雀坚定地道，“若不然，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二师姐？是鹭娘？”


    “是！”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女侠，你先放开我……”百里邬声音惊慌，好像已经求起了饶，“你听我说，沈大人一直心悦鹭娘，早就安排了办法帮她逃走，你不要担心。”


    江南雀微微一怔，道：“什么办法？”


    百里邬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道：“雀姑娘，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这回轮到江南雀问：“你有什么打算？”


    “沈大人绝不能伤鹭娘的性命，可太后娘娘又非得见着尸首，一时之间，唯有雀姑娘的身形与鹭娘相仿。”百里邬笑道，“所以早在出宫之前，沈大人就吩咐过我，先取雀姑娘性命，再由刑部化装成鹭娘模样，抬到太后御前，用以蒙混过关。”


    他话音刚落，穆辞川便听见一串熟悉的金铃声。百里邬想必已经出手！


    江南雀惊叫一声：“你……！”随后就没了声响。


    她的武功不在百里邬之下，就算没有防备，也不至于在一招之间就被制伏。穆辞川听得心里起急，猛地一用力，右边胳膊冲破了封堵，竟然可以动了。


    就在这时，一缕细微的异香飘进他的鼻子。


    迷魂香！穆辞川立刻想到，是百里邬在金铃之中放了香药，打在江南雀身上，将她迷晕了。


    穆辞川用唯一可动的右手抓了一把泥土，糊在面铠上，用以隔去毒香，身子却依旧爬不起来。情急之中，他将手塞到胸前，紧紧咬着牙齿，心里一狠，硬生生把食指挖进了暗器刺出的伤口。


    疼。太疼了。穆辞川目眦欲裂，嘴唇哆嗦，胸腔像是要被撕碎一样地翕张个不停。


    卫子湛死前，是不是也是这么疼？


    “噗”的一声，穆辞川拔出了手指，深埋在血肉里的那枚暗器终于被他挖出来，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粒火石，漆黑，不带血。


    阿姊手法精妙，只堵住了他的经脉，并未伤及血管。因此穆辞川胸前的伤口里并没有流出很多血。


    他的血全都重新供入四肢，让他全身都发着热。


    他掀开身上的泥土和禁卫军，从死人坑里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他的剑。


    百里邬的确站在坑边上，江南雀的确倒在他面前。穆辞川死死地盯着百里邬，像个来索命的黑无常。


    百里邬也在看他，笑着道：“穆大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他敲了敲自己那对闪闪发亮的铜耳罩：“我早就听见了。”


    “既然听见了，为什么不趁我动不了的时候杀了我。”穆辞川声音低沉，乱发之间，一双眼睛鬼一般猩红。


    百里邬还是笑道：“沈大人只让我带雀姑娘的尸体回去，至于你的死活，倒不太重要。你若一直不做声，我本来的确是想放你一条活路的。”


    穆辞川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已想到你是谁，就更舍不得再杀你。”


    穆辞川蹙眉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


    “你不姓穆，也不是从幽州来的游民。”百里邬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你本就出生在雍京。十二年前，也是穆月出把你从大理狱里救走。别人都以为你死了，就和今天一样。”


    穆辞川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百里邬又笑起来，他走到穆辞川身前，“我也只能告诉你，只要把你捏在手里，沈大人和刑部就再也不用看太后的脸色。”


    百里邬、沈绣，与整个刑部的人，是不是也都希望能脱离太后的掌控。


    穆辞川为何会有这样的能力？


    他追问道：“你讲清……”


    话没说完，他就又闻到了那股迷香的气味，低头一看，百里邬果然又摸出了两颗金铃。


    他的剑立刻出鞘。百里邬的手法很快，可他的剑还是更快。


    穆辞川感到自己的剑法好像更加精进了。这是不是因为他刚刚战胜了卫子湛？


    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不畏惧杀人。


    有些事若要做成，其途上本就要死一些人。


    穆辞川不想让卫子湛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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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邬只听见一声震响，耳朵里如同山呼海啸，几乎连耳膜都被震穿。那难道是“不愿寒”破风的声音？


    剑刃破风，怎么会这么响？


    直到剑光一闪而逝，百里邬才终于明白，不是剑风太响，而是他自己在害怕。


    他怔怔地说：“你……”


    他没有说出声音来。


    因为他的咽喉上已穿了一个孔。


    很小的孔，孔中仅滴出一串丝线般的血。


    无论谁的咽喉上穿了孔，都是要死的。


    百里邬该死吗？


    穆辞川说不上来。他看着地上的那些人，百里邬、江南雀、十二三个北衙禁军，他们本都是来埋葬他的。


    如今他还站着，他们却倒在了土里。


    穆辞川收剑入鞘，走到江南雀身边，弯腰要把她背起来，连试了四五次，都没有背动。


    他太累了，心脉经历乍开乍合，已经没有了半点力气。他只能暂时把江南雀留在原地，转身走上来路，打算回城里找帮手。


    他也只走出了十几丈而已。然后就眼前发黑，“扑通”一声跌倒下去。


    他没有倒在地上。


    他倒在一个人怀里，这个人的怀抱很柔软，微微泛着凉。


    穆辞川的眼睛已睁不开。他抬起一只手，把这个人从腰肢捏到了肩膀，然后又在他的脸上捏了好几下。


    他捏出这个人是崔疑。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是我的幻觉，还是你真的来了。”


    崔疑淡淡地道：“是我来了。”


    “你是来给我烧纸的么。”穆辞川的手又垂下去，摸了摸崔疑的手心，他摸出那里是空的，“你为什么不给我带纸钱。”


    崔疑说：“因为我不是来给你烧纸的。”


    “那你为什么来。”


    崔疑轻轻地笑了笑。穆辞川看不到他脸上有没有笑涡，只听见他说：“我来叫你回家。”


    “回谁的家？”


    崔疑说：“我的。”


    “那栋有鱼池的宅子？”穆辞川问，“那里现在已经安全？”


    “绝对安全。”


    “为什么？”


    崔疑沉默了半晌，道：“你记不记得，我曾让潘勖帮我对付沈绣。”


    穆辞川道：“你让他做了什么？”


    “我让他调换了积善宫中一个当值的小太监，只为向太后传一句话。”


    “一句话就足够？”


    崔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穆辞川，没说话。他知道杀人有时只需一剑，也有时只需一句话。


    他就只是道：“你让殷二十七送你回去。”


    穆辞川那颗乱蓬蓬的脑袋动了动：“你呢？你不走？”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崔疑道，“事成之后，便去找你。”


    穆辞川就问：“现在你要收网了？”


    “也或许是沈绣要收网了。”崔疑说，“也或许我们两个都收不了网。”


    穆辞川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头，闷声道：“别总说我听不懂的话。”


    崔疑又笑了笑，笑过后才道：“回家之后，记得从我床下的箱子里取钱出来，叫小殷替你买药。”


    他想了想，又说：“用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