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积分咬紧
作品:《始于“足”下》 十月末的秋风扫过中超各大赛场,卷起积分榜上瞬息万变的排名与人心深处暗涌的焦灼。
联赛战至第22轮,沪上队仍以5分优势领跑积分榜。这支拥有“前场双枪”芦东和张浩的豪门,赛季初的强势让多数人相信冠军已无悬念。然而足球世界最讽刺之处,便是它从不遵循预设的剧本。
第22轮,沪上客场对阵中游球队华南虎。
更衣室内,主教练陈国栋的战术讲解已近尾声:
“……记住,耐心是关键。他们想拖,我们就要用传球撕开空间。”
芦东坐在靠墙的位置,右手无意识地揉着右膝外侧——老伤又开始了,每到这个季节就像准时的闹钟。张浩则反复检查着自己的护腿板,这是他四年来雷打不动的赛前仪式:
检查三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比赛进程却让所有预判失准。
华南虎摆出541铁桶阵,两条防线压缩到极致。芦东每次回撤接球,立刻陷入双人包夹,动作粗野却游走在犯规边缘。第31分钟,他在禁区弧顶被铲倒,裁判只给了普通犯规。
“这他妈都不算黄牌?”
张浩冲裁判吼了一句,被芦东拉住胳膊。
“算了,耗子。”
上半场0-0。中场休息的更衣室里,空气凝重。陈国栋用力拍打战术板:
“他们在耗时间!我们要保持冷静!”
冷静。这个词在必须赢球的压力下,显得苍白无力。
下半场第67分钟,张浩左路突破后倒三角回传——那是他们从小就练到肌肉记忆的配合。芦东斜插到位,迎球推射!
球擦着立柱滚出底线。
芦东跪在草皮上,双手捂住脸。那个位置,那个角度,四年里他打进过不下三十次。今天却偏了。
张浩跑过来拉他:
“东少,还有时间!”
时间确实还有,但运气似乎已用完。补时第4分钟,沪上获得最后一次角球,连门将都冲了上来。球开到后点,芦东力压后卫头球攻门——力量、角度都近乎完美。
华南虎门将做出了职业生涯最不可思议的扑救,单掌将球托出横梁。
终场哨响。
0-0。
更衣室里,无人说话。芦东用毛巾盖着头,坐在更衣柜前一动不动。张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些时刻,语言是多余的,甚至是残忍的。
陈国栋沉默良久才开口:
“一场平局而已。优势还在我们手里。”
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说这话时声音里的那一丝不确定。
第二天,《沪上足球报》头版标题:
“双枪哑火,沪上领跑优势缩水”。
文章用冰冷的数据说话:
控球率68%,射门21次,射正5次。芦东6射1正,张浩3次关键传球全部失败。文末尖锐发问:
“当对手用两人甚至三人包夹芦东、用犯规战术切割张浩与全队的联系时,谁能成为第三进攻点?”
这只是序幕。
四天后第23轮,沪上主场迎战升班马江北FC。赛前舆论一致认为这将是一场宣泄式大胜——弱旅是最好的反弹垫脚石。
开场第18分钟,张浩左路传中,芦东头球破门。1-0。
四万人的欢呼几乎掀翻球场顶棚。张浩冲向芦东,两人紧紧拥抱。
“回来了!”
张浩在芦东耳边喊。
但足球最残酷的戏剧性正在于此——它从不按常理出牌。
第34分钟,江北FC一次毫无威胁的长传,沪上中卫冒顶失误,对方前锋单刀扳平。1-1。
下半场沪上狂攻未果。第87分钟,获得点球。芦东站上点球点——四年21罚20中,他是这个联赛最可靠的点球手之一。
助跑,射门。
球飞向右下角,对方门将判断正确,飞身扑出!
芦东站在原地,看着对方门将被队友淹没,看着看台上那些从期待到错愕再到失望的脸。
补时最后一分钟,江北反击吊射空门得手。
1-2。
终场哨响时,主场先是死寂,随后零星嘘声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张浩想去找芦东,但芦东已头也不回地走向球员通道。那个永远挺直的背影,此刻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佝偻。
次日风暴升级。《足球周刊》封面大标题:
“体系危机?沪上过度依赖‘双枪’痼疾爆发”。
内页用三版分析:
战术单一、中场创造力匮乏、防线老化……
最刺眼的一段写道:
“芦东张浩的默契仍是联赛顶级,但当对手不惜以犯规为代价切割他们与全队的联系,沪上的进攻便陷入瘫痪。四年了,这支球队从未真正找到‘第三点’。”
训练基地外,记者围了三层。从停车场到训练场的两百米,芦东和张浩走了十分钟。
“芦东!连续两轮状态低迷,是否与膝伤有关?”
“张浩!球队更衣室是否出现裂痕?”
“有消息称陈教练考虑变阵,你们会被拆开使用吗?”
张浩猛地停步,转向那个提问的记者:
“你再说一遍?”
记者不退反进:
“有内部消息说,上轮赛后你在更衣室质问——”
“够了。”
芦东的声音不高,但让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拉下连帽衫的帽子,露出那张被四年职业联赛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
“下一个问题。”
芦东说。
“球队陷入低谷,你想对球迷说什么?”
芦东看着镜头,沉默了大约五秒——在直播中,这是长得令人窒息的五秒。
“我们会赢回来。”
他说,然后推开训练基地的门。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一句承诺。
同一时间,沈Y训练基地。
这里的设施与沪上相比堪称简陋——训练场草皮不够平整,宿舍是二十年前的老楼,康复室只有最基本的设备。但于教练喜欢这里,他说:“在这里,你能听见足球最原始的声音。”
第22轮,沈Y客场挑战山城力帆。赛前预测一边倒:
力帆主场强悍,沈Y只是升班马。
结果却出人意料。
沈Y踢出了极致的团队足球:防守时全员退守,进攻时多点开花。没有超级球星,但每个人都有明确的战术角色。第63分钟,经过连续十四脚传递,由后腰插上远射破门。
1-0。客场三分。
更衣室里,于教练没有狂喜。
他只是说:
“记住今天的感觉。我们靠的是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还有这个。”
他拍了拍胸口。
年轻球员们似懂非懂地点头。
第23轮,沈Y主场迎战京师。
真正的试金石——京师虽状态起伏,但底蕴深厚。
赛前战术会,于教练在白板上画出国安防线的薄弱点:
“三中卫体系,边翼卫助攻后回防慢。我们打转换,打他们身后。”
讲解完毕,他放下马克笔,环视全队。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觉得,我们是升班马,能保级就是成功。”
于教练的声音很平静:
“但我想告诉你们,足球世界里最珍贵的东西,往往不是天赋,而是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
“有的人有全世界最好的天赋,却可能因为一些足球之外的事情,选择离开球场。有的人天赋平平,却能靠着一颗心,走到很远的地方。”
“教练,您说的是谁啊?”
有年轻球员好奇地问。
于教练摇摇头: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明白,你们现在站在这片训练场上,穿着沈Y的球衣,是一种幸运。珍惜它。”
第二天对阵京师,沈Y踢出了赛季最佳比赛。用不知疲倦的奔跑和精准的战术执行,完全限制了国安的中场。2-1,逆转取胜。
两连胜。积分榜上,沈Y悄然升至第五,与第四名的差距仅有1分。
沈Y基地最角落的器材室,耿斌洋正将训练用球逐一检查、擦拭、分类。
这是三年来他的日常:清晨六点起床,整理器材;上午球队训练时在场边观察记录;下午或晚上全队休息,他在基地最偏僻的那片草坪独自加练——那里没有摄像头,也很少有人经过。
于教练为他设计的恢复计划已进行到第四阶段:身体机能恢复到八成,有球训练加入高强度对抗模拟。
但真正缺失的,是比赛的感觉——那种在万人注视下做决策的镇定,那种被对手研究针对后还能找到破解之法的敏锐。这些,只能通过真正的比赛来唤醒。
而他,已经四年没有正式比赛了。
训练间隙,一个远射击中立柱弹向场边。耿斌洋正在整理球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左脚——球稳稳停在脚背上,没有弹起。
场上训练的年轻前锋李响朝他喊:
“洋哥!传过来!”
耿斌洋抬头看了一眼李响的位置,右脚内侧轻轻一推,球贴着草皮划出一道直线,精准地滚到李响脚下。传球力量恰到好处,李响接球时甚至不需要调整。
“我去,洋哥你这脚法可以啊!”
李响惊叹道。
旁边另一个球员笑道:
“洋哥以前是不是也踢过球?”
耿斌洋只是摇摇头,弯腰继续整理球筐:“瞎踢过。”
“这哪是瞎踢,这停球传球,比我们队里有些人都强!”
耿斌洋没有再回应。他抱起装满球的筐,走向器材室。身后传来年轻球员们的议论:
“真的,管理员那脚停球,绝了。”
“听说他天天晚上自己加练?”
“可能是真喜欢足球吧,可惜了……”
器材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耿斌洋将球筐放好,看着墙上挂着装裱好的毛笔字——那是于教练亲手写的,字迹刚劲有力:
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信号,等待四年赎罪期满后的第一个正式比赛日。
他走到窗边,看着训练场上那些奔跑的年轻身影。他们才二十出头,有无限可能,有光明未来。而他,二十五岁,却感觉自己像走完了一生那么长。
手机震动。是于教练发来的短信:
“沪上两轮不胜。芦东膝盖老伤复发。”
耿斌洋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吗?能说什么?
问“东少伤得重不重”?可他有资格问吗?
问“需不需要帮忙”?他能帮上什么忙?
四年了,他连站在他们面前说一句“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立场去关心?
他收起手机,
从器材室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三样东西:一张泛黄的三人合照,一张火车票存根,和一本翻到卷边的战术笔记。
照片上,三个少年肩搭着肩,笑得没心没肺。他们刚拿下省冠军,在颁奖台上拍的。
火车票是四年前那张,从决赛城市开往未知的远方。
他没有去往终点,而是在齐县下了车……
战术笔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对足球的理解。有些想法很幼稚,有些却出奇地成熟。于教练说他有“天生的球商”,可球商再高,最后不还是做了最愚蠢的选择?
门外传来脚步声。耿斌洋迅速合上铁盒,塞回抽屉。
于教练推门进来,看了他一眼:
“又在看那些东西?”
“……没有。”
“看也没关系。”
于教练走到他身边,也看向窗外的训练场
“但你要记住,过去是用来反思的,不是用来沉溺的。”
耿斌洋忽然问:
“老于,您说……芦东和耗子,他们恨我吗?”
于教练沉默了很久。
他最终说道:
“恨?”
“说道恨,那也得算上我一个,但我还是把你带回到这里”
“如果恨你,芦东不会每年你生日那天,买一份生日蛋糕就摆在那,也不吃,将自己喝的烂醉……
如果恨你,张浩不会每次喝醉了,半夜都会给我打个电话,告诉他有多想你,让我也发动人脉,帮他们找一找……”
耿斌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说,声音很轻:
“他们找过我。我知道。耗子托了很多人。”
于教练看着他:
“但他们没找到你。因为你不想被找到。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配被找到。”
又是一阵沉默。训练场上传来年轻球员们的笑声,那么鲜活,那么明亮。
“准备好了吗?”
于教练问。
“什么?”
于教练转身,正视着他:
“准备好面对他们了吗?不是作为逃兵,不是作为罪人,而是作为耿斌洋。作为那个曾经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兄弟。”
耿斌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于教练拍拍他的肩
“不着急。还有时间。等你真正准备好的那一天。”
教练离开后,耿斌洋重新打开铁盒,拿起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容那么灿烂,眼神那么清澈。那是二十五岁的耿斌洋再也回不去的样子。
但他必须回去。不是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而是回到那个敢于面对一切、承担一切的自己。
四年了,该回去了。
十月最后一个周末,中超第24轮。
沪上客场挑战粤州富力。这场被媒体称为“救赎之战”——再不胜,榜首位置恐将易主。
赛前发布会上,陈国栋面色严峻:
“球队会做出调整。现在需要的是团结。”
有记者尖锐提问:
“是否考虑轮换芦东?他近期状态确实不佳。”
陈国栋盯着记者看了三秒。
“芦东是队长,是这支球队的灵魂。一场点球罚丢,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更衣室里,芦东正在缠绷带。右膝的老伤让他每次发力都像针扎,队医建议他休息,他拒绝了。
“东少,这场我多回撤。”
张浩说。
芦东摇摇头:
“按战术踢。我们是职业球员。”
比赛开始,富力的针对性部署显而易见:三人轮番骚扰芦东,张浩的边路遭遇双人包夹。上半场0-0。
中场休息,沪上更衣室气氛压抑。
陈国栋在白板上画着新的跑位,但球员们的眼神有些涣散——连续不胜的压力,正在侵蚀这支球队的自信。
芦东站了起来。
他走到更衣室中央,环视所有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
“在想为什么突然不会赢球了。在想我们是不是真的只会靠两个人。”
空调的嗡嗡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我告诉你们为什么。”
芦东继续说
“因为我们把自己当成了‘强队’。因为我们觉得,赢球是理所当然的。”
他顿了顿,右膝的疼痛让他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在大学……”
话刚出口,芦东突然停住了。
更衣室里所有人都看向他。张浩也抬起头,眼神复杂——那是一种混合着怀念、痛苦和无奈的眼神。
芦东摇了摇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
“总之,下半场,忘了积分榜,忘了我们是谁。就记住一点:我们是来踢球的,是来赢球的。”
张浩也站了起来,走到芦东身边。
“东哥说得对。下半场,拼了!”
那一刻,更衣室里的气压变了。
下半场,沪上判若两队。芦东大范围回撤接应,甚至回防到禁区前;张浩频繁内切,与中场做小配合。
第71分钟,机会。
沪上后场断球反击,三传两导到张浩脚下。他中路突破后分边,边锋下底传中——
芦东在双人包夹中起跳!
那一跳,右膝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咬紧牙关,迎球甩头!
球如炮弹入网!1-0!
进球后的芦东没有庆祝。他跪在草皮上,双手捂脸,肩膀剧烈起伏。张浩第一个冲过来抱住他。
“东少!”
芦东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是泪。
“没事。”
他说,声音沙哑
“继续。”
终场哨响,1-0。沪上球员瘫倒在场上——不是累,是解脱。
而在另一块场地,沈Y正在创造更大的奇迹。
主场对阵鲁山,沈Y在先丢一球的情况下,下半场连扳两球,2-1逆转!
三连胜!
赛后积分榜更新时,舆论哗然:
京师 58分
津门56分
沪上 55分
沈Y 52分
鲁山 48分
粤州恒太47分
沪上从榜首跌至第三。沈Y,这支赛季初的降级热门,凭借三连胜一举升至第四,不仅拉开了与第五名鲁山4分的差距,距离第三名沪上也仅有3分之差……
赛后凌晨一点,芦东随队坐晚上航班返回住地,用钥匙打开公寓的门。走廊灯没开,只有客厅一角落地灯散着暖黄的光——孟凡雪给他留的灯。
他轻轻带上门,右膝传来的刺痛让他吸气时咬紧了牙关。肿胀比预想的严重,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关节缝里扎。
“回来了?”
孟凡雪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她穿着棉质家居服,长发随意挽在脑后,手里拿着冰袋和毛巾,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嗯。”
芦东低声应道,在玄关撑着鞋柜换鞋。
孟凡雪没多问,走过来自然蹲下,帮他把另一只鞋脱掉。她的手指碰到他小腿时,芦东肌肉下意识绷紧——赛后肌肉正处于最敏感的状态。
“膝盖又肿了。”
孟凡雪的声音很轻,不是疑问句。
“老毛病。”
芦东说着,试图自己走向客厅,但右腿一软。
孟凡雪立刻撑住他胳膊。
“慢点。”
客厅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冰袋、弹性绷带和一支药膏。芦东坐在沙发上,看着孟凡雪熟练地将冰袋用毛巾包好,蹲在他面前,轻轻敷在他右膝上。
冰凉的触感让疼痛稍有缓解。芦东向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
“赢了?”孟凡雪问,手上动作没停。
“1-0。”
“头球进的?”
“嗯。”
孟凡雪的声音平静如水
“我看见直播了。你起跳的时候,右腿没敢发力。”
芦东睁开眼。孟凡雪正低头仔细调整冰袋的位置,侧脸在落地灯的光晕里显得温柔而专注。他们已经同居三年,她太了解他的伤,太了解他每一个习惯性掩饰疼痛的小动作。
“记者又围你了?”
她问。
“老样子。”
“张浩呢?”
“应该回他自己那儿了。”
沉默了几秒,孟凡雪轻声说:
“刚才打电话想问问你到哪了,电话一直占线”
“于教练打来的。”
芦东说
孟凡雪点点头,不再多问。她从来如此——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该沉默。四年了,她太清楚“那件事”在他们这群人中间是怎样的存在,太清楚那些不能触碰的名字、不能深谈的过去。
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陪伴。比如现在,她起身去厨房,很快端来一杯温水和两颗止痛药。
“先把药吃了。冰敷二十分钟,然后我给你涂药膏。”
芦东接过水杯时,手指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暖。
吃完药,两人都没说话。客厅里只有空调轻微的风声,和远处城市深夜偶尔传来的车流声。电视静音播放着比赛集锦,画面里芦东那个头球进球的慢镜头一遍遍回放——起跳、摆头、球入网。慢镜头残忍地暴露了他起跳时右腿的迟疑。
孟凡雪坐在沙发另一头,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她说:
“别看了。已经赢了。”
芦东没说话。他重新闭上眼睛,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于教练电话里最后那句话:
“沈Y升到第四了,三连胜。年轻人们踢得不错。”
不知怎的,芦东突然问:
“教练,您说……一个人要是真想消失,是不是就真的找不到了?”
电话那头的于教练沉默了很久。
他最终说:
“芦东,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需要时间?”
“四年了,教练。四年还不够吗?”
芦东的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们找了四年,托了无数人,用了各种办法。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于教练听懂了。
于教练的声音异常肯定
“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至少,比四年前好。”
“您怎么知道?”
芦东追问。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于教练说:
“直觉。一个教练的直觉。”
芦东在沙发上坐了整整半小时。他想不通于教练为什么那么肯定,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想不通为什么四年过去了,他们三兄弟还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再也回不到从前。
冰敷时间到,孟凡雪轻轻取下冰袋,用毛巾擦干他膝盖上的水渍,然后拧开药膏。药膏是特制的,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她用手指温热化开,再轻柔地涂在他肿胀的膝关节周围。
她的手法很专业——这两年间,她从一个对运动损伤一无所知的女孩,变成了能熟练处理各种小伤小痛的“半个队医”。芦东比赛时她每场都看直播,他受伤后她第一时间查资料、问医生、学护理。
“明天早上如果还肿,得去医院拍个片子。”
孟凡雪边涂药边说,声音很轻
“下周对中原,你不能带伤上。”
“没事。”
芦东下意识说。
孟凡雪涂药的手停了停。她抬起头,看着他。
“芦东,我们认识多久了?”
芦东愣了愣。“六年?七年?”
孟凡雪说:
“七年四个月!七年四个月,我学会了从你‘没事’这两个字里,分辨出你到底是真的没事,还是在硬撑。”
芦东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
孟凡雪继续涂药,动作依然轻柔。
“我不是要管你比赛的事。你是职业球员,你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得管你这个人——这个人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我不能看着他为了赢球,把膝盖提前报废了。”
这话她说得很平静,没有责备,没有煽情,就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芦东喉咙动了动。
“凡雪……”
孟凡雪打断他
“药涂好了。”
拧好药膏盖子
“绷带要缠吗?”
“不用,透气点好。”
“那去洗澡吧,水放好了。”
孟凡雪站起身,伸手拉他
“小心点,右腿别用力。”
浴室里,热水已经放满浴缸。旁边凳子上整齐叠放着干净的家居服和浴巾。芦东看着这些细节,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这些年,在他追逐足球、背负压力、深夜独自面对旧伤疼痛的时候,是这个女人用无数个这样的细节,撑起了他球场之外的生活。
他坐进浴缸,热水包裹住疲惫的身体。膝盖在热水中刺痛感有所缓解。
门外传来孟凡雪的声音:
“我去煮点粥,你洗完出来喝一点。”
“凡雪。”
芦东忽然开口。
门外安静了一秒。
“嗯?”
“……谢谢。”
门外传来很轻的笑声。
“谢什么。快点洗,别着凉。”
洗完澡出来时,客厅茶几上已经摆好一小碗小米粥和两碟清淡小菜。孟凡雪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见他出来,把手机放下。
“趁热吃。”
芦东坐下喝粥。粥煮得软糯,温度刚好。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一口口吃完。孟凡雪就坐在旁边,安静地陪着。
吃完后,她收走碗筷,从卧室拿出一个枕头和薄被。
她说:
“今晚睡沙发吧。床垫太软,对膝盖不好。沙发支撑好一点。”
芦东看着她把枕头拍松,把薄被展开,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熟悉。这些年,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他的生活照顾到极致。
芦东忽然说:
“凡雪,我有时候在想,我们这么拼命找一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凡雪整理被角的动作停了停。她转过身,在沙发边坐下。
“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还是真的为了他好?”
芦东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他现在过得很好,我们非要找到他,把他拉回过去,是不是反而是一种自私?”
孟凡雪握住他的手。
“芦东,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喜欢你吗?”
芦东看着她。
孟凡雪轻声说:
“因为你重情。你看上去又冷又硬,但对自己在乎的人,你比谁都柔软。”
她顿了顿,握紧他的手。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是继续找,还是暂时放下,我都支持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你已经尽力了,四年了,你真的尽力了。”
芦东看着她,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想起这四年里,每一次他托人打听消息时的期待和失望,每一次收到“查无此人”回复时的无力,每一次深夜想起那个消失的兄弟时的辗转难眠。
孟凡雪都看在眼里,但她从来不说“别找了”,也不说“一定能找到”。她只是在他疲惫的时候给他煮粥,在他受伤的时候给他涂药,在他深夜失眠的时候陪他坐着,不说话,只是陪着。
“睡吧。”
孟凡雪俯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她关了落地灯,只留一盏小夜灯,然后走回卧室,轻轻带上门。
芦东躺在沙发上,薄被上有她常用的洗衣液的淡香。窗外,沪上的夜空难得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
他想起七年前,在大学宿舍楼下,他第一次牵孟凡雪的手。那时她还是个会因为牵手而脸红的女孩子,而他还是个满脑子只有足球和兄弟的少年。
七年过去了。她成了他生活里最坚实的后盾,而他依然在球场上追逐着那个年少时的梦想——只是梦想的重量,比那时沉了太多。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张浩又发来一条微信:
“东少,刚想起来,明天阿姨生日。代我问好。”
芦东回复:
“凡雪已经寄礼物了。谢了耗子。”
发送后,他点开通讯录,滑到那个四年前就已经是空号的号码上,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关掉手机。
他就那样看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屏幕自动熄灭,久到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黑暗,能看见天花板上模糊的影子。
四年了,兄弟。你到底在哪?
是不是真的像于教练说的,你过得很好?如果是,那为什么连一个平安都不肯报?
如果不是,那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又在哪里?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就像四年前他为什么选择离开一样,没有答案。
最终,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翻了个身,面对着沙发靠背。
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某个地方,因为刚才那碗粥,因为那个额头上的吻,因为卧室里那个已经睡下的女人,而变得柔软了一些。
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难。知道那些未解的心结终须面对。知道四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但有些东西,可能永远也回不到从前。
但至少今夜,在这个有她在的深秋夜里,他可以暂时放下一切,让自己好好睡一觉。
窗外,城市渐渐沉入最深沉的睡眠。而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沈Y训练基地最角落的那片草坪上,一个身影还在夜色中一遍遍练习着射门。
球撞进球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联赛还剩8轮。争冠形势空前胶着,而沈Y这支赛季初的降级热门,已经悄无声息地升至第四,不仅拉开了与第五名4分的差距,距离前三的争冠集团也仅有咫尺之遥。
深秋的风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卷起落叶,也卷动着命运棋盘上那些尚未落定的棋子。
真正的风暴,正在无声中积蓄力量。而在风暴眼中心,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面孔,终将在某个时刻,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舞台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