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未说出口的爱

作品:《始于“足”下

    周五晚上,训练结束后的沈Y训练基地,渐渐沉入一片安宁。


    王林雪没有像往常一样加练,也没有磨蹭着等耿斌洋收拾完器材。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回基地东侧那栋三层小楼——作为基地里唯一的女弟子,


    于教练特意给她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寝室,在二楼最安静的角落。


    王林雪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训练服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贴在冰凉的门板上,让她滚烫的皮肤一阵战栗。她仰起头,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那颗几乎要挣脱胸腔束缚、疯狂跳动的心。


    三天了。


    自从于教练把那份来自曼彻斯特的试训邀请递到她手里,整整三天,她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难回答。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女足球员,面对英超豪门女足青年发展计划的橄榄枝,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是于教练动用毕生人脉为她争取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知道,她应该感激涕零,应该立刻打包行李。


    可是……


    那个沉默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个在深夜训练场上孤独却坚定的背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踝,让她每一步都迈得沉重无比。


    “有些事,想清楚了,就不犹豫。但记住,机会不等人。”


    下午训练时,于教练拍着她肩膀说的话,此刻在耳边回响。


    她想清楚了吗?


    王林雪猛地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窗边。


    窗外,暮色四合,训练场的轮廓在渐深的夜色中模糊。远处,那排集装箱改造的“LOFT”区域,有一扇窗户透出暖黄的光——那是耿斌洋的房间。


    她的心,像是被那灯光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要告诉他。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在她心里疯狂滋长,再也无法压制。


    在离开之前,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不管他接不接受,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她说出来了,就不后悔。她不要像那些烂俗故事里的女孩一样,带着满腹遗憾和未说出口的话,远走他乡。哪怕只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哪怕只是让自己彻底死心,她也要说!


    决心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犹豫和胆怯。但紧接着,更具体的问题摆在了面前:怎么说?写下来?还是当面说?


    当面说……王林雪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耿斌洋面前,结结巴巴说出“我喜欢你”的画面,立刻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尴尬和恐慌。


    不行,她肯定做不到。那张冰山脸,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会让她所有勇气瞬间溃散。


    那就写下来。


    对,写一封信。把说不出口的话,都写在纸上。然后找个机会,悄悄塞给他,或者放在他房间里。这样,避免了面对面的难堪,也给了他独自阅读和思考的空间。


    决定了。


    王林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书桌前——那是房间里除了床和衣柜外唯一的家具,上面堆着训练笔记、战术手册、几本翻旧了的足球传记,还有她偶尔买的时尚杂志。她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拿出一个浅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很厚,但用了还不到一半,前面记录的都是训练要点和比赛心得。


    她翻到崭新的一页,拧开台灯。暖黄的光晕洒在空白的纸面上,像一片等待开垦的田地。


    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该写什么?


    怎么开头?


    “斌洋哥”三个字写下,又觉得太普通,划掉。


    “耿斌洋”……太生硬。


    “给那个总是很沉默、但教会我很多东西的人”……太啰嗦。


    第一行字就卡住了。王林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那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用力扔向墙角。纸团在墙壁上弹了一下,滚落在地。


    重新铺开一张纸。


    “斌洋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飞往英国的飞机上了……”


    写了半句,停住。这样开头,带着一种离别预设的伤感,好像在用距离绑架什么。不好。


    撕掉。第二个纸团诞生。


    “嘿,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有件事憋在心里好久了……”


    太轻佻了。不符合她现在的心情。


    撕掉。第三个。


    “有些话,面对面可能永远说不出口,所以请允许我用这种方式告诉你……”


    这个开头好像还行。王林雪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写下去。


    “一年前那个发烧倒在路边的晚上,如果不是你和于教练,我可能……”


    写到这里,她又停住了。回忆是真实的,感激也是真实的,但这不是她最想说的。她不想让这封信变成一封感谢信。


    她想要说的,是那些更隐秘、更滚烫、更让她脸红心跳的东西。


    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圈,墨水晕开一小团污渍。王林雪叹了口气,将这张纸也撕了下来。墙角的纸团又多了一个。


    时间在纠结和撕扯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基地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路灯和少数几个窗户还亮着,其中就包括远处“LOFT”的那一扇。


    没有室友的打扰,这间小小的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和越来越浓的焦灼、无助,以及角落里渐渐堆积起来的纸团。


    她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耿斌洋时,他背着她走在深夜的路上,他的背宽阔而温暖,脚步稳得让她昏昏沉沉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想起他指导她踢球时,话很少,但每个字都精准有力,总能点醒她的困惑。想起他一个人加练到深夜时,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近乎偏执的专注。想起他偶尔被她逗笑时(虽然极其罕见),嘴角那抹几乎看不见、却让她心跳加速的微小弧度。也想起他望着远方时,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她一直看不懂的沉重……


    点点滴滴,像散落的珍珠,此刻被她一一拾起,串成了一条灼热的项链,烫着她的心。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不是爱哭的人。训练时摔得膝盖血肉模糊,被于教练骂得狗血淋头,比赛失利后躲在更衣室角落,她都没掉过眼泪。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他在的地方,一想到这份偷偷藏了一年、还没来得及见光就要被自己亲手埋葬的喜欢,酸涩和委屈就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一遍遍拍打自己的脸。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像个狼狈的逃兵。


    “王林雪,你有点出息!”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吼,声音带着哽咽


    “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不就是告个别吗?写封信都写不好,你还踢什么球?去什么英国?”


    吼完,她喘着气,瞪着镜子。镜中的女孩也瞪着她,眼神从涣散渐渐聚焦,从软弱渐渐变得执拗。


    重新坐回书桌前。她扯过一张全新的信纸,不再纠结开头,不再斟酌字句,任由笔尖跟随心绪流淌。


    “耿斌洋:”


    “我走了。去英国,曼城女足试训。于教练给的机会,很难得,我知道。”


    “走之前,有些话,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不然我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我喜欢你。”


    “不是学生对教练的喜欢,不是妹妹对哥哥的依赖,就是一个女孩,喜欢一个男人的那种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你把我从路边背回来那天晚上,也许是你第一次陪我加练、指出我传球毛病的时候,也许是你煮姜汤时笨拙却认真的样子……等我发现的时候,眼睛就已经总是追着你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有很重很重的过去。你不说,我从来不问。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是会在深夜陪我练球的你,是看似冷漠其实比谁都细心的你,是踢球时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的你。”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你总是离得很远,哪怕我拼命想靠近。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我不傻,我能感觉到。”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顿住了,泪水再次滴落,在“我不傻”三个字上晕开。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


    “没关系。真的。”


    “我把喜欢告诉你,不是要你回应什么,也不是要给你负担。只是……只是不想让它烂在我心里。它是我二十岁生命里,最真实、最美好的一部分。我想让它见见光,哪怕只有一瞬间。”


    “我要去英国了,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追逐我的足球梦。我会很努力,很拼命,不辜负于教练,也不辜负自己。”


    “你也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总熬夜加练(我知道你经常偷偷加练!),对自己好一点。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不管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愿意听。”


    “最后,再说一次:耿斌洋,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祝你平安,快乐。”


    “王林雪”


    “深夜”


    最后一个句点落下,王林雪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倒在椅子上。信纸上泪痕斑驳,字迹也因为手的颤抖而有些歪斜,但每一句话,都是她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血淋淋,滚烫烫。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装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浅蓝色飘着淡淡栀子花香的信封里。那是她最喜欢的花香。她用胶水仔细封好口,仿佛封存了一段青春。


    在信封正面,她工工整整地写下“耿斌洋亲启”。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后半夜。她将那封信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之共鸣。疲倦如潮水般涌来,她倒在床上,握着那封信,在一种极度亢奋与极度疲惫交织的奇异状态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周六清晨,天刚蒙蒙亮。


    王林雪几乎是被自己过快的心跳惊醒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信封的边缘都因为被手心的汗水反复浸湿而有些发皱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冲到窗边。晨光熹微,训练基地还笼罩在一片寂静的深蓝之中。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LOFT”区域——那扇熟悉的窗户,没有灯光。


    他应该还在睡,或者已经起床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五点半。距离上午的训练集合还有两个多小时。


    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而强烈地击中了她。趁着他可能还没完全起床,基地里几乎没人,把信悄悄塞进他的房间!避免任何可能遇到的尴尬和不确定!


    行动快过思考。王林雪飞快地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便服,将那封至关重要的信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运动腰包最内侧的夹层。她对着镜子,深吸几口气,拍了拍自己还有些苍白的脸颊,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尽管眼底的紧张和决绝根本掩饰不住。


    轻轻拉开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尽头窗户透进的微光。她像一只敏捷的猫,悄无声息地溜下楼,穿过清晨空旷无人的训练场边缘,朝着那片安静的集装箱区域快步走去。


    越靠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呼吸也越急促。手里紧紧攥着腰包的带子,指尖冰凉。


    终于,那扇斑驳的铁皮门就在眼前了。


    门关着。


    王林雪停在几步之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她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真的没有人。晨风吹过,带起一丝凉意,也让她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直接敲门?万一他在,她该说什么?直接把信递过去?不行,她还没准备好面对面。


    从门缝塞进去?门缝好像有点窄……


    她的目光落在了门把手上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来投递报纸或信件的小开口,上面盖着一块可以活动的铁片。


    这个发现让她眼睛一亮。可以试试!


    她再次环顾四周,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踮起脚尖,轻轻掀开那块小铁片。里面黑黢黢的,似乎直接通往屋内。


    就是这里了。


    她的手颤抖着,从腰包里拿出那封浅蓝色的信。指尖摩挲着信封上“耿斌洋亲启”那几个字,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昨夜写下它们时的滚烫心情。


    再见了,我的秘密。


    再见了,我兵荒马乱的二十岁。


    她闭上眼睛,将信封对准那个小开口,松开了手指。


    信封悄无声息地滑落进去,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


    完成了。


    王林雪猛地退后两步,像是完成了某个神圣又危险的仪式,浑身脱力般微微颤抖。她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想穿透铁皮,看到那封信落在屋内的什么地方,想象着他起床后看到它时的表情……


    会是什么反应呢?惊讶?困惑?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她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些动静——似乎是早起的工作人员开始活动了。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正准备转身离开,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那扇铁皮门的底部。


    门……似乎没有完全关严?底下有一条细细的缝隙。


    而且,房间里好像……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个更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窜了出来:他不在里面?这么早,他去哪了?昨晚他房间的灯亮到很晚……会不会是出去了还没回来?或者……已经起床去加练了?


    如果他现在不在……如果门没锁……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所有理智和顾忌。一个更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进去看看。看看他生活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最后感受一次他的气息。甚至……也许可以把信放在一个更显眼的地方?刚才从那个小口扔进去,万一掉到什么角落他没发现呢?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如雷,罪恶感和强烈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再次环顾四周,清晨的薄雾和渐亮的天色提供了一些遮蔽,远处的人影还很模糊。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地、极其轻微地推了推那扇铁皮门。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他真的没锁门!或者只是虚掩着!


    王林雪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侧身从门缝闪了进去,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但没有关死。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几缕微弱的晨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旧书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一切井然有序,简洁到近乎空旷,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目光首先落在了靠窗的那张单人床上。


    然后,她愣住了。


    耿斌洋的床铺……没有收拾。


    深蓝色的床单皱巴巴的,被子只是被随意地掀开堆在一侧,凌乱地卷着。枕头歪斜地靠在床头,其中一个枕套的开口处松脱了,露出一角白色的枕芯。


    这……太不寻常了。


    认识耿斌洋一年多,王林雪对他的生活习惯再了解不过。他是一个有着近乎严苛自律和整洁习惯的人。他的“LOFT”永远一尘不染,东西摆放得一丝不苟。他的床铺,更是她印象中最深刻的——无论她什么时候来(当然,通常是他允许或者训练后一起回来),那张床永远像军营里要求的那样,被子叠成棱角分明、刀削斧劈般的豆腐块,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枕头端正地放在床头中央。


    她甚至私下里和于教练开玩笑,说耿斌洋上辈子可能是个仪仗兵。


    可是现在……眼前这片凌乱,与他整个房间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秩序感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刺眼。


    除非……他昨晚遇到了什么极其紧急、或者让他心神大乱的事情,匆忙离开,或者彻夜未眠,以至于连这每日雷打不动的“仪式”都顾不上了?


    联想到他昨晚房间亮到很晚的灯,再想到他有时眼底深藏的沉重……一股莫名的担忧和心疼,悄悄压过了她擅自闯入的紧张和罪恶感。


    他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王林雪的脚步不自觉地挪到了床边。她低头看着那凌乱的被褥,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或许眉头紧锁,或许黯然神伤的样子。


    一个温柔的、带着些许酸涩的念头冒了出来:趁他还没回来,帮他整理一下吧。就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能为在乎的人做的,最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这样她也能更“正大光明”地把那封信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比如,整理好枕头后,把信放在枕头上面?


    这个想法让她脸颊微热,但行动却已经先于思考。


    她先是弯下腰,双手拉住被子的两角,用力抖开,然后仔细地对折,再对折,试图叠出记忆中那种方正的形状。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远不如他做得那般利落精准,叠出来的被子虽然整齐,却少了那股凌厉的棱角。


    接着,她俯身,用手掌一点点抚平床单上的褶皱。布料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和熟悉的气息,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歪斜的、枕套松脱的枕头上。


    她伸手将它拿起来,准备拍松,把枕套整理好,再端正地放回去。然而,就在她拿起枕头的瞬间——


    “哗啦……”


    几声轻响。


    几张硬质的、边缘光滑的方形纸片,从那个松脱的枕套开口处滑落出来,毫无征兆地散落在了刚刚抚平的深蓝色床单上。


    王林雪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她维持着拿着枕头的姿势,目光却死死地钉在床单上那几片突兀的、颜色鲜亮的物体上。


    那是……照片。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磨损卷曲,但保存得异常完好,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滑的色泽。像是被人无数次拿在手中摩挲、观看、珍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王林雪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心脏骤然缩紧、然后疯狂擂鼓的巨响。


    一种源自本能的、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电流,瞬间贯穿她的全身,让她四肢冰冷麻木,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的枕头,仿佛那有千斤重。然后,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弯腰,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指,捡起了最上面的那一张照片。


    她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挪向照片的画面。


    下一秒——


    “轰!!!”


    仿佛有一道无声却威力无比的惊雷,在她脑海中,在她整个认知世界里,轰然炸开!炸得她魂飞魄散,天旋地转!


    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尖锐的耳鸣呼啸而起,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双腿一软,踉跄着向后跌坐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却还死死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烙铁般,捏着那张照片。


    照片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腿上,画面朝上。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重新低下头,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那张照片。


    背景,是一个喧嚣沸腾、人声鼎沸的足球场,看台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和挥舞的旗帜。画面中央,三个穿着红白相间球衣、浑身被汗水浸透、脸上洋溢着极致狂喜和亢奋的年轻男孩,正紧紧地、用力地围着一座银光闪闪的奖杯!


    左边那个男孩,是芦东。他跳得最高,仰头向着天空的方向,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右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挥向空中!虽然比现在电视上看到的要年轻青涩许多,脸庞的轮廓还没那么硬朗如刀削,但那双锐利如鹰隼、明亮如燃烧火焰的眼睛,那头标志性的、精神的短发,王林雪在无数场中超直播、海报、新闻里看过太多次,绝不会认错!


    右边那个男孩,是张浩。他稍微矮一些,笑得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嘴巴几乎咧到耳根,眼睛弯成了幸福的月牙,一只手亲昵地、紧紧地勾着中间男孩的肩膀,另一只手也高高举起,比着胜利的手势。他的笑容灿烂、热烈、毫无阴霾,充满了阳光般纯粹的快乐和感染力——那种气质,和他现在在球场上进球后奔跑庆祝时,一模一样!


    而中间那个男孩……


    王林雪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


    中间那个男孩,双手稳稳地、用力地抓着那座沉重奖杯的底座,将它高高地、骄傲地举过头顶!他也在笑,但那笑容和旁边两人纯粹发泄般的狂喜咆哮与毫无保留的大笑不同,更像是一种历经千辛万苦、跋涉过漫长险途终于抵达巅峰彼岸后的、掺杂着巨大喜悦、深刻疲惫、如释重负以及无比复杂情绪的灿烂笑容。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皮肤上。他身上那件红白球衣的背后,一个清晰的、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在照片定格的瞬间,像烧红的烙铁,又像冰冷的尖刀,狠狠地、永久地烫进了她的视网膜,刻进了她的脑海——7。


    他的脸庞比现在消瘦,线条更柔和,皮肤是健康的、长期在户外运动形成的小麦色,洋溢着青春独有的饱满光泽。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此刻总是沉静如深潭、偶尔掠过沉重阴霾、让她看不懂又无比心疼的眼睛,在照片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磨砺的锐气、光芒、纯粹,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对未来的无限笃定与热情!


    耿斌洋。


    毫无疑问,是年轻了好几岁、意气风发、眼里盛满了全世界的阳光、梦想和兄弟情谊的耿斌洋!


    照片的下方边缘,还有一行模糊的、似乎是当初冲印时留下的日期和注释小字。王林雪视线模糊颤抖,几乎无法聚焦,她拼命地眨眼,将照片凑到眼前,才勉强辨认出几个零星的词语:“……XX省大学生足球联赛……决赛……冠军……”


    省大学生联赛冠军?


    大学时期?


    芦东、张浩、耿斌洋……他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队友?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一起捧起过冠军奖杯?


    巨大的、颠覆性的、海啸般的信息量,以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蛮横地冲垮了王林雪过去一年多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眼前的世界摇晃、旋转、碎裂。


    她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手里却还机械地、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其他照片。


    第二张,似乎是比赛中的高速抓拍。绿茵场上,身穿7号球衣的耿斌洋正在中场带球犀利突破,他的盘带姿势优雅而迅捷,身体重心压得很低,步伐灵动,眼神专注锐利如捕食的猎豹,紧紧盯向前方空当。在他侧前方,芦东(9号)已经心领神会地高速前插,正抬起手臂示意要球;更远的边路,张浩(11号)也已经同步启动,随时准备接应。三人的跑位、眼神交流、肢体语言,在瞬间定格的照片里,形成了一个完美、致命、默契到令人惊叹的进攻三角,仿佛共用一個大脑,共享同一种呼吸。


    第三张,是训练场边夕阳下的轻松合影。三个男孩都穿着干净的便服,在金色的余晖中勾肩搭背,对着镜头做出各种夸张搞怪的鬼脸和姿势,笑得没心没肺,露出白亮的牙齿。耿斌洋被两人亲热地夹在中间,脸上带着一种王林雪从未见过的、毫无负担的、温暖而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满是阳光和对身边两个兄弟毫无保留的信赖与亲昵。芦东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张浩从另一侧探过头来,三人紧紧挨着,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最纯粹的快乐和最深厚的羁绊。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王林雪的目光空洞地、一张一张地扫过。


    都是类似的场景。激烈对抗的比赛瞬间,挥洒汗水的训练时刻,夺冠后的疯狂相拥庆祝,日常生活的嬉笑打闹……每一张照片里,这三个男孩都在一起,分享着汗水、泪水、荣耀和青春。


    他们的笑容那么真挚耀眼,眼神那么明亮清澈,肢体语言那么亲密无间——那是只有共同经历过最艰苦的磨砺、最激烈的战斗、最辉煌的胜利,真正将后背完全托付给彼此,才能在骨子里刻下的、深入血脉的信任与快乐。


    王林雪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黑暗无光的深渊。一个模糊的、却令人浑身颤栗、无法接受的轮廓,在她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近乎空白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残酷,越来越……让她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简陋房间的墙壁。


    那满墙的、她早已熟悉的海报——只有三个人:光芒万丈的芦东,笑容灿烂的张浩,美得惊心动魄、眼神故事感十足的上官凝练。


    她想起了耿斌洋偶尔坐在床边,对着电视上沪上队的比赛直播时,那种复杂到让她根本读不懂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弥漫着沉重雾霭的眼神。


    她想起了他明明拥有着让她无数次惊叹甚至觉得匪夷所思的顶级球感、技术和战术意识,却对此绝口不提,甚至有意无意地隐藏、回避,甘愿只做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器材管理员”。


    她想起了他眼底深处,那份永远挥之不去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阴霾、孤独和沧桑,那份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疲惫与沉寂。


    原来……


    是这样。


    原来他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个怀才不遇、身世坎坷、在等待某个时机一鸣惊人的足球隐士。


    他是曾经真正站在过聚光灯下、巅峰之上,拥有过最亲密无间、可以托付生命的兄弟,沐浴过最多鲜花、掌声和青春荣耀的天之骄子!


    他是芦东和张浩——那两个如今在中超赛场叱咤风云、被视为黄金搭档、无数球迷偶像的球星——曾经生死与共、并肩捧起过冠军奖杯的兄弟!


    他叫耿斌洋。


    这个名字,曾经和芦东、张浩紧紧联系在一起,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一个时代的注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在沈Y俱乐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幽灵,当一个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忽视的器材管理员?


    为什么他明明认识芦东和张浩,和他们有过那样深厚辉煌的过去,却从未提起,甚至要伪装成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为什么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不见底的断裂峡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回避和……某种更加沉重、更加痛彻心扉的东西?


    王林雪冰冷僵硬、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颤抖着,捡起了最后那两张照片。


    王林雪的呼吸停了。


    照片里,女孩靠在他肩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很美,不是那种张扬的、具有攻击性的美,而是清冷的、温柔的、像月光一样安静流淌的美。长发披肩,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像精心雕琢过的瓷器。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整个人透着一股书卷气,干净,纯粹。


    但最让王林雪窒息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耿斌洋,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温柔的、全心全意的爱意。像一泓深潭,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而耿斌洋,也看着她。


    他的侧脸在镜头里只露出一半,但能清楚看到,他的嘴角是上扬的,眼睛里是带笑的。那种笑,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是王林雪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温柔。


    他们靠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头微微靠在一起。没有亲吻,没有拥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依偎的姿势,却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密和默契。


    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他们身后的背景板。


    王林雪认出了这个女孩。


    上官凝练。


    墙上海报里的那个女孩。时尚杂志封面的她,民国剧里的她,音乐节舞台上的她,运动品牌广告里的她。


    此刻,在这样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她只是一个靠在恋人肩头、笑得眉眼弯弯的普通女孩。


    “嗡——”


    王林雪感觉自己的大脑彻底空白了,紧接着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耳鸣。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逆流,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铁手狠狠攥住,拧紧,再毫不留情地用力揉搓、撕裂,疼得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却连放声痛哭的力气都没有。


    上官凝练。


    那个红透半边天、眼里藏着星辰与深邃故事、右膝疤痕上纹着神秘梵文、在无数镜头前坦然承认“我在等一个人”,拒绝了整个花花世界也在所不惜的传奇女星。


    她等的……


    她公开表白、用身体铭记、固执地坚守了四年时光等待的……


    就是耿斌洋???


    墙上的海报,从来不是球迷对遥远偶像的崇拜。


    深夜他独坐时的凝望,不是对屏幕上光鲜明星的仰慕。


    他躲在这里,隐匿姓名,收敛所有锋芒,甘愿做最繁重琐碎、最不起眼的工作,不是在等待什么东山再起、王者归来的机会。他是在自我放逐???


    王林雪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偶尔看向她时,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温和与关怀,但更多的,是透过她在看另一种可能性,在看阳光下的影子,或者仅仅是在看一个需要指引的后辈。


    明白了他为什么始终保持着清晰的距离,无论她如何努力靠近,如何明媚热情,那道无形的屏障始终存在。


    明白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年龄、身份和经历的差距,更可


    能是一段她完全无法想象、更无力介入的,刻骨铭心到足以摧毁一个人又重塑一个人的,充满了荣耀、挚爱、背叛与牺牲的……沉重的过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另一件东西——那个浅蓝色的、飘着栀子花香的信封。“耿斌洋亲启”那几个字,此刻看起来那么刺眼,那么可笑,那么……自不量力。


    她的喜欢,和他那段鲜血与泪水浇筑的过去相比,轻如尘埃,薄如蝉翼。


    她的存在,和他心里那个用四年青春、一道疤痕、一行纹身公开等待他的女孩相比,微不足道,恍如幻影。


    她那一夜辗转反侧、字字泣血写下的心事,在他背负的山岳面前,不过是孩童的呢喃。


    她看着那封信,忽然极其惨淡地、无声地笑了出来,眼泪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奔流,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大滴大滴地砸在信封上,砸在那些记录着别人璀璨青春和深挚爱情的照片上。


    原来,她连递出这封信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她这场盛大而卑微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注定无处安放。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捏住了那个浅蓝色信封的两端。指尖冰冷,用力到泛白。


    “嘶啦——”


    清脆而决绝的纸张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响起,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残酷。


    她没有停下,一下,又一下,缓慢地、用力地、仿佛要将自己那颗悸动的心也一并撕碎般,将信封连同里面浸透了她泪水与真心的信纸,撕成了碎片。浅蓝色的、带着泪痕和字迹的纸屑,如同被狂风残忍摧折的蝴蝶翅膀,纷纷扬扬地飘落,混在那些承载着另一个人沉重过去的旧照片之间,像是为她这场还未真正开始就已轰然落幕、无疾而终的盛大暗恋,举行一场寂静而心碎的葬礼。


    她蹲下身,将那些碎片,连同自己破碎的期待和心跳,一点点拢在一起,紧紧攥在手心,然后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的垃圾桶前,松开手指。


    碎片飘落进去,掩盖了桶底的其他杂物,也埋葬了她二十岁生命里最勇敢也最徒劳的一次心动。


    然后,她走回床边。用袖子狠狠擦干模糊视线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颤抖的身体和双手平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按照她猜测的原有顺序,仔细地整理好。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仿佛对待的不是几张照片,而是某人脆弱不堪、却视若生命的珍贵记忆,是她不小心闯入并窥见的、最沉重的秘密。


    最后,她将那一叠厚厚的照片,轻轻地、仔细地重新塞回那个松脱的枕套里,并将枕套的开口仔细掖好、抚平。又将枕头轻轻拍松,摆正,放在她已经叠好的被子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床边,像一尊失去了所有色彩的雕塑,静静地、深深地环顾这个小小的、却承载了耿斌洋这几年孤寂流放岁月的空间。目光缓缓扫过墙上那些她曾以为只是“崇拜”的海报,扫过整洁到冰冷的一桌一椅,扫过床上那个藏着破碎山河与滚烫往事的枕头。


    许久,她走到那张小书桌前,从自己随身的腰包里,拿出笔和一张空白的便签纸。她趴在那里,握笔的手依然有些颤抖。脑子里空荡荡的,又仿佛塞满了惊涛骇浪。千言万语,翻滚的情绪,未尽的眷恋,最终都被她死死地、用力地压回了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锁了起来。


    她想了很久,才落笔,字迹有些歪斜,却努力写得清晰:


    “斌洋哥,我走了。去英国试训,一个很好的机会,谢谢于教练,也谢谢你。别担心我,我会好好踢球,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总熬夜加练。保重身体。”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那些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那些还想说的话,最终都化作了纸上一小滴迅速晕开的墨点。


    她用力眨了眨酸涩无比的眼睛,努力扯动嘴角,在最后,画上了一个简单的、试图轻松的笑脸符号,然后写下最后一句,试图显得洒脱、却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复杂情愫的话:


    “不要太想我。^_^”


    “小雪”


    “即日”


    她将便签纸对折,放在那个整理好的枕头旁边,一个他回来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再将门轻轻带上,恢复成她进来时的样子。


    铁皮门在身后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站在晨光渐渐明亮的基地里,仰起头,深深呼吸,直到冰凉的空气充满肺叶,将那胸腔里尖锐到几乎令她窒息的痛楚稍稍麻痹。


    然后,她挺直了总是充满活力的脊背,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最后一点湿意彻底擦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真相暴雨洗礼过,褪去了最后一丝稚嫩和迷惘,变得沉静而坚定。


    她迈开步子,朝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步伐从最初的沉重虚浮,渐渐变得稳定,直至恢复了往常的轻快有力。


    好了,王林雪。


    梦该醒了。


    路还要继续走。


    去英国,去曼彻斯特,去那个陌生的、广阔的绿茵场。


    那里才有属于你的未来,属于你的足球梦。


    至于心里那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真相击得粉碎、只好永远埋葬的喜欢……


    就让它留在这里吧。


    留在沈Y,留在这个飘散着青草和汗水气息的训练基地,留在那个沉默男人紧锁的心门之外——他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一个女孩,那样真挚而笨拙地喜欢过他。


    但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了。


    三天后,沈Y机场国际出发大厅。


    清晨的机场已然熙熙攘攘。王林雪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独自站在值机柜台前排队。她扎着利落的高马尾,脸上干净素净,只有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但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奔赴前程的笃定。


    于教练站在她身边,帮着她办理托运手续。老教练今天少见地穿了一件挺括的夹克,脸上少了平日的严厉,多了几分长辈的慈祥、欣慰和不易察觉的不舍。


    “手续都帮你核对过了,机票、签证、那边的接洽信息,都放在文件袋里,贴身收好。”


    于教练将一个整理好的牛皮纸袋递给她,声音低沉而平稳


    “到了那边,一切真的就要全靠自己了。训练要百分之两百投入,但更要学会保护自己,科学训练,避免受伤。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不要硬扛,及时联系俱乐部安排的工作人员,或者……”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


    “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我知道,教练。您放心。”


    王林雪用力点头,接过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


    “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没有您的坚持和帮助,我绝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努力克制着。


    “机会是你自己用汗水和天赋挣来的。”


    于教练看着她,目光里有深沉的赞赏


    “你的拼劲,你的进步,我们都看在眼里。小雪,记住,走出去,你代表的就不只是王林雪了。踢球要硬气,要聪明;做人要正直,要大气。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这里,沈Y队,永远是你的家,是你的后盾。”


    “我会牢记的!”


    王林雪的声音坚定,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涌上来的热意逼回去。


    手续很快办妥。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两人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停机坪上频繁起降的飞机。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王林雪年轻的脸上。


    沉默了片刻,王林雪还是没忍住,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最后的期待:


    “教练……他……今天不来送我吗?”


    她没有说出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于教练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广袤的天空,半晌才说道:


    “我跟他说了。他说……今天基地有几台重要的训练器械需要紧急检修调试,离不开。让我……替他祝你一路平安,前程似锦。”


    王林雪低下头,看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着自己模糊的身影。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极淡的、了然又释然的弧度。紧急检修……多么合理又疏离的借口。


    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也好,这样的告别,干脆利落,不留余地,反而最好。


    她重新抬起头,看向于教练,这一次,眼圈是真的红了,泪水在里面盈盈打转,但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轻松的笑意:


    “教练,我走了以后……您,多照顾照顾他……。”


    于教练微微一愣,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王林雪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恳切和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理解:


    “他一个人……太久了。心里装着太多事,太重了。虽然他什么都不说,总是冷冰冰的,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那么冷。他教我踢球的时候,其实很耐心,很认真。他只是……把自己关起来了,关在一个别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好像不打算出来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平复更加汹涌的情绪:


    “我不知道他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也不问。但我就是觉得……他不该一直这样。他那么好,球踢得那么好,懂那么多,不该只是当一个管理员,不该总是活在……那些照片里。”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但于教练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王林雪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王林雪没有解释,只是恳切地看着他,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一滴,她迅速擦掉:


    “教练,您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请您……帮帮他。拉他一把。让他……能重新站到球场上,能重新……开心起来。哪怕一点点也好。好吗?”


    于教练看着眼前这个眼圈通红、明明自己心痛难当却还在心心念念为别人着想的女孩,心中涌起万千感慨。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王林雪单薄的肩膀,动作有些生硬,却充满了沉甸甸的力量和承诺。


    于教练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好。我答应你。他……是我找回来的徒弟。我既然把他找回来了,就一定会负责到底。你放心去飞吧。”


    王林雪笑了,带着泪光的笑容,在清晨的阳光里,却显得格外明亮和绚烂。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


    “嗯!谢谢教练!”


    机场广播开始催促前往伦敦的乘客登机。


    王林雪最后转过头,目光掠过机场入口处川流不息的人群。那里没有她期待又害怕看到的那个熟悉身影。


    她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丝细微的波澜也彻底归于平静,化为一片清澈而坚定的湖面。


    她拖起行李箱,背好背包,朝着于教练露出一个灿烂的、充满朝气的笑容:


    “教练,我走了。您保重身体!等我!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打出名堂,我接您去看女足英超!看曼城的比赛!”


    “好!我等着那一天!”


    于教练也笑了,用力地点头。


    王林雪朝他挥挥手,然后转身,拖着行李箱,步伐轻快而坚定地汇入前往安检通道的人流。她的背影挺拔,马尾辫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晃动,充满了年轻运动员奔赴远大前程的勃勃生机和无限力量。


    于教练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才缓缓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他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一个没有保存名字、却烂熟于心的号码发来的短信界面。最新的一条信息,显示是今天早上发来的:


    “她登机了?”


    于教练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回复:


    “刚进去。她让我照顾好你。臭小子,连送都不来送,借口还挺像样。”


    点击发送。


    几秒钟后,手机屏幕微光一闪,新的回复弹了出来,依旧只有简短到近乎冷漠的三个字:


    “……知道了。”


    于教练看着那三个字,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心疼和决心的复杂表情。他收起手机,再次望向窗外那架已经推出停机位、正在滑行准备起飞的国际航班客机。


    飞机加速,轰鸣,昂首冲入蔚蓝的天空,渐渐化作一个小银点,最终消失在远方天际线的云层之中。


    带走了女孩未说出口便已凋零的爱恋和真诚的祝福。


    也带走了一段于沈Y训练基地悄然滋生、又猝然终结于晨光与照片中的隐秘心事。


    而生活,依然要继续。


    足球,依然会在绿茵场上不知疲倦地滚动。


    有些人即将远渡重洋,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


    而有些人,还将留在原地,继续与自己的心魔、与沉重的过去、与那份深埋心底的爱与愧,进行一场漫长、孤独而注定艰辛的战争。


    只是,在这场战争里,或许从此多了一份来自遥远英伦的、沉默却坚韧的守望与祝福。或许,也多了一份来自长辈的、更加坚定的“不会放手”的承诺。


    飞机留下的尾迹云渐渐消散在湛蓝的天空中,仿佛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那个清晨,被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