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的晔姐儿是卫三爷独女，在七岁那年的春节烟花日里被人拐走。此事在盛安府闹的很大，就连宫里都派人去寻过，可到底还是了无音讯。


    只听闻在七年前有一故人曾遇到过貌似晔姐儿的女孩在江北出现过，待卫家人赶到江北时，江北大旱，甚至还有暗地买卖孩子做吃食的，如此境况，卫家哪里寻得回？


    一丢便丢了八年，此事仍是卫家老祖宗的心病，就连卫家老爷子死的时候也交代后人定要寻回三爷的四姑娘。到底也已是过去多年时日了，就算别人都道吉人自有天相，心底却只道四姑娘定然是没命了的。


    不说旁人，就算血脉相连的家中人也早已在心里做了板上钉钉的念头。


    ——“谁晓得还能再寻回来？”


    掐着梅花枝，三姑娘卫芳珂拧着长眉，没好气的说道。


    母女讲话，自是屏退了旁人。


    常姨娘眼下犯困，捧着暖炉，打了个哈切，没气力的教训道：“在外头可别说这话。本是没什么别的意思，可叫旁人听去了，没意思也能给你传出个意思。”


    卫芳珂端详着手里的插花，随口道：“本来我说的也是真的。卫晔晔的事儿，只差没摆个牌位了，全盛京府都晓得卫家只有三位姑娘，偏现在又冒出一个。”


    常姨娘笑笑：“所以说老太太吃斋念佛这些年，到底还是应验的——不然蜀郡这般偏远的地界，玉兰扳指再怎么也落不到京都来。偏这扳指被你姑母撞见了，连忙跑回来告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番好哭，让你姑父去寻人，若非如此，这人哪里能寻回来？”


    “哪里是姑父寻回来的？偏也是她好命逃走的。”卫芳珂好奇问道，“娘，你说，那些山匪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真去抓了好些姑娘，想借此来拿捏我们卫家。”


    “谁晓得呢？反正你父亲都提点了，不要对外声张。偏还是被贼人晓得，惦记上了。”念叨这儿，常姨娘叹了口气，“想来，当真是骇人。”


    卫芳珂挑挑眉，无所谓的说道：“也没什么事啊，反正人也没伤着。我当时还想着这肯定又是跑来的假货，谁晓得姑父赶回来，问了名姓，竟是拍了案说就是卫晔晔。”


    “本来你姑父去蜀郡，问清楚了扳指的来由，就是那个小娘子。且你看她眉目间的那颗痣，哪里是能做了假的？”常若喝了口茶，轻言道，“也算是慰了你三叔的灵吧。”


    卫芳珂一想，也是，便点了头：“可这说出去哪里好听？卫家好不容易寻回来的晔姑娘，才刚十五，竟早已草草嫁了一个乡间野夫，还带了两个孩子——我最近都不敢出去了！”


    常姨娘皱起眉，拍了自家女儿，训道：“莫要把话说到你祖母那些人面前去了！那你可有的罚！”


    “本来就是嘛！”卫芳珂不满的念叨着，“她一来，家里全围着她转，每日每日都去看她，这不，都躺了两三日了，期间醒了一次又晕过去了。”


    “人那是摔断了腿，且身子弱——”


    “自小长在乡野，哪有那么金贵，我——”


    见女儿说话着实没什么分寸，常姨娘微微坐直了身子，拧眉怒道：“你还说！信不信我真把你打发去崇州寻你舅舅去！”


    一见母亲真的恼了，卫芳珂便闭上嘴，一跺脚，就出去了。


    出了院子，卫芳珂一边打着路边的花，一边咒骂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三姑娘安。”


    一转身，瞧见那个乡间来的两个小子。


    卫芳珂没什么好气，可到底还是高门贵女，仪态到底是有的，微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哥哥。”灵均年纪小，可也知晓人之常情，哪里不知道他兄弟二人遭人冷眼不受待见？


    他拉着正则的手，问道，“我们好久能回家啊？”


    正则看着卫芳珂的背影，也是冷了脸，听到弟弟的问话，心中也是一叹——谁晓得这误打误撞，姐姐竟然真的是卫家的四姑娘。


    “没关系。等姐姐病好了，我们问姐姐。”


    “好。”


    “——小公子！小公子！”


    眼看那巷尾跑出来一个婆子，看到他们，招手道：“四姑娘醒了！找你们呢！”


    听到这话，正则灵均立马跑到张晔安置的院子。


    兄弟俩一进院子，就看见大大小小的人站满了，几乎挤不进去，且这两日他们也知道这卫家的规矩大，便没动了，只站在最角落。


    坐在床边被人服侍喝热水的张晔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对上坐在一边满头白发眼中含泪的富贵老太太，张晔不知张口该叫些什么。


    一旁老太太的侍女如嬷嬷开了口：“四姑娘，这是你的祖母啊。”


    张晔可没想像前天那样被乌压压的人们给吓得晕过去，只哑着声音道：“老太太，我那两个孩子呢？”


    这开口倒是很让人尴尬，醒来开口第一句话问孩子，只当她没醒，可这也喝了热水还了劲怎么还是问孩子？


    着实把卫家上上下下给尴尬到了，就连拿着帕子就快哭出来的老太太都愣了愣——这实在没把这卫家人看在眼里啊。


    如嬷嬷到底是老人了，连忙打了圆场：“四姑娘这是做梦魇了吧？怎的还魇着呢？方才去寻两位小公子的呢？快些把人寻来！让咱们四姑娘心安些。”


    听到这里，正则灵均连忙上去，站到床边，含泪欲要唤人——


    “娘终于见到你们了！”


    赶在前，张晔一伸手拉住两个孩子，低着头就开始呜咽起来。


    被这一提点的正则灵均连忙齐声喊娘，没像平日一般唤声姐姐。


    相比母子三人抱头痛哭的场景，老太太等卫家人着实太尴尬了。


    卫长虞一看，上前搀着老母亲，道：“母亲，我们先出去，给晔姐儿一点时间吧。”


    老太太这才回神，点了头：“是。是。都出去，都出去。”


    屋内人便缓缓都退了出去，门也关上了。


    张晔这才抬头，因着只干嚎也不掉泪，这才看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脸：“怎么回事！我怎么是卫家的四姑娘了？！”


    正则这才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张晔。


    张晔听了，摸了摸头，想了许久后，对正则说：“你做的对。”


    无论是走投无路来假借“卫四姑娘”的事救自己，还是对外称呼自己为娘亲，都是对的。而且，正则确实聪慧的太令张晔吃惊了。


    可唯一是不对的——我怎么就是真的卫家四姑娘了？难道这领的真的是红楼梦香菱的剧本？


    “姐姐，我们还能回灯儿庄吗？”灵均小心翼翼的问道。


    张晔一愣，思索了下，拉着两个孩子的手，惨白的脸上挂着笑，几欲开口，却到底没有说出能还是不能。


    最后，张晔吐出一句话：“吃饭了没？卫家的饭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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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晔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对上坐在那边的卫家老太太等人，这才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可瞟过去的眼却捕捉到众人微妙皱起的眉。


    ——是的。应该是嫌弃的。


    毕竟吃了五碗清粥、四碟青笋小菜，且案桌落了汤汤水水的吃相着实有点惹人注目。


    在张晔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吃了掉在安卓上的一粒米后，老太太终于挪开了眼，暗念阿弥陀佛。


    ——是的。应该是有机会走的。


    有了这个念头的张晔，停下筷子，放下手帕，缓了缓，又拿起帕子侧脸打了个响嗝。


    这下是所有人都缓缓挪开了眼，心下五味杂陈——果然是乡野长出来的姑娘。


    张晔很满意的在心中勾起笑，面上仍是一副怯懦的对着老太太道：“老太太——”


    嫌弃是一回事，到底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孙女，卫老太太欲要答应，可这个叫法确实不太满意。


    常姨娘在一旁瞧见，笑着开口道：“晔姐儿怎在乡间还忘了辈分叫法？改叫祖母的啊。”


    这话倒是让张晔觉得这位姨娘有些水准，微抬眼看了她一眼，只点了头，唯唯诺诺的回道：“这位太太教训的是。”


    这般唯唯诺诺更是让出身武将的卫老太太紧皱眉头：“怎的就认错了？她又哪里是太太了？”


    这句话说的常姨娘一愣，可面上仍是微微笑着，全无半分羞赫。


    张晔听了，却更是缩了缩脖子，含着泪说道：“我、我知错了。”


    这做派着实让卫老太太头疼，不由更是恼怒：“我哪里又在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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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长虞连忙劝到：“晔晔定然是病了些时日，现下又累了，母亲哪里就恼了？要不先回去吧，再等两日晔晔回了神，不就全好了。”


    老太太也觉得累了，便起身，想要对张晔说点话，一见到那强忍住泪水的模样，便叹了口气，只同她说了句“好生修养，祖母再来看你”，便带着人出去了。


    出了院子，老太太不由皱眉对着女儿道：“你说，她怎么就这个样子？你三哥那般模样，当年宫中几位公主为了见你三哥一面，差点掉下城墙。再不济提一句，就算是她生母，那也是江南远近闻名的美人——哎！现下想来，定是因着张秀邡那女子，晔姐儿才……”


    卫老太太出身武将，却也是个俗人，爱美爱奢华，现下老了，虽也吃斋念佛，可该花用的东西样样不少。她生有三子二女，其中最爱的就是卫长沅，也就是卫晔晔的父亲。理由很简单，卫三爷是老太太最好看的孩子。


    当年三爷配的夫人，卫晔晔的母亲乃是张家六姑娘，闺名秀邡。美貌没得挑剔，可家世并不清白，卫老爷子和卫老太太当年实在不同意，可谁晓得三爷一急，竟是带着张六姑娘私奔而去，三年之后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归了家——此事实在是丑，幸好还是遮掩了下来。


    因着认定是张家小蹄子诱儿私奔，卫老太太当年也做过许多蠢事，可到现在虽是想开了，可心里仍是有个死结，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儿子病逝所结下的。


    若说两人安安稳稳过了下半辈子，卫家老父母也便松了口，可想也是卫家三爷福薄，和张家六姑娘生下一女后，就因病去世了。最爱的儿子只留下了一个女儿，着实让卫老太太心痛不已，又加上张秀邡三年之后改嫁一事，更让老太太痛恨不已，因着这份情感交杂，对自己这个孙女也是怜爱中夹着一份怨。


    其实若晔姐儿如她父亲一般，或许卫老太太便也罢了，可那日领着两个孩子，骑着青牛敲开卫家大门的小丫头，着实让卫老太太愣了许久。


    如今好生看了一下，心中更是思绪万千。


    卫长虞却不由被逗笑：“母亲！你这真是——若是让晔晔听去了，怕是早早收拾了就骑牛走了，再不回来了。这么，你可满意了？”


    卫老太太连忙道：“哪里的话！晔晔好不容易寻回来，我哪里有撵她走的道理？我心疼她还来不及！”


    看着自己一辈子都没吃过苦受过难的母亲，也晓得母亲仍旧和年轻时一般是带着些稚气的，便微叹了口气：“你因着三嫂的事儿心有怨艾，这女儿明白，可晔姐儿毕竟留的也是我们卫家的血，是三哥的血……三哥福薄，连带着我当时都害怕他的女儿也福薄，莫要……”


    说到此，卫长虞不由抹了抹泪，卫老太太也低头抹泪：“你三哥他……”


    卫长虞连忙止住了，伸手抹去母亲的眼泪，笑道：“现下想来晔晔是有福气的。不然那山匪劫虏，哪里就能清清白白？况且她那个…正则都说了，她本是不像来寻亲的，只是阴差阳错掉下牛背，摔掉了腿，他没办法，这才领着晔晔来卫家了。”


    看到母亲的脸色，卫长虞又道：“母亲，且不说远了，就说前些日子你听闻那玉兰扳指的事，连忙催欧阳（卫长虞丈夫、卫家姑爷）去寻人，那时候你吃斋念佛，只求神佛定要送晔晔回家，自己往后会待她极好——难不成都是骗神佛的？”


    卫老太太皱起眉：“胡说！哪里能是骗神佛的！我自然是念着晔晔的。”


    说到此，微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当年若非那该死的徐大弄丢了晔晔，她哪里就能是这般模样？且张秀邡那没良心的也走啦，这也是好的。便是放在我跟前，好好教导就是——不过，可别让外边人知道，晔晔已嫁人，还带着两个儿子……”


    “这……”卫长虞面露难色，苦笑道，“怕是不行了。”


    卫老太太一愣：“怎的了？”


    “不说前几日烟花日那两个孩子叫晔姐儿娘亲，就说这两日，那两孩子出门买东西游玩，逢人便说自己是卫家四姑娘的孩子——晔姐儿身为寡妇，还带着两个儿子的事儿，早已是盛安府人尽皆知的事儿了。”


    卫老太太一个踉跄，把周遭人吓了一跳，站定了，拉着女儿的手，问道：“满城皆知？”


    卫长虞苦笑道：“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