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雪

作品:《雪情

    十二月,县城内下了第一场雪。


    宋简言默默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这场雪是昨晚下的,原本以为很快会停,但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8点。教室里有一股冷气,大家都小声抱怨。


    十点,是班主任李l建l国的课,他进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少年,整个人很干净。班里同学好奇打量,窃窃私语。李l建|国说:这位是新来的同学。苏玉书站在讲台上:大家好,我是苏玉书,希望和大家愉快地度过高中三年。底下同学鼓起了掌。王家辉突然说:“咱们下学期要分文理,一起待不了三年。”不知怎么,大家都笑了。李l建l国也笑,他说:“咱们这个班,90%的同学会选理科的”。接着,他让苏玉书坐在王家辉的旁边。


    宋简言一直没有说话,苏玉书坐下后,看向宋简言,两人目光交汇,宋简言笑了一下,便低头看书。苏玉书想:他真的太沉默了。一点没变。


    中午放学,宋简言独自待在教室,吃完饭后开始午休。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血溅了他一身,他的瞳孔不能聚焦。他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苏玉书坠楼了,他正好在楼下,吃着撒有番茄酱的汉堡。血是温热的,手里的汉堡失了温度。


    “不要!”


    “你怎么了?”江落雨问,“没事儿吧?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还有雪呢。下午第一节课马上开始了”。宋简言静了一瞬,“没事”。他看了一眼上午最后一节讲的数学试题,忽然感到疲倦。很久之前,他并不擅长数学,在父母和同学们的帮助下,他对数学还算热爱。


    但是,苏玉书死了。


    他的死是悄无声息的。宋简言想,但世界上那么多安静的、体面的死法,偏偏死在我的眼前,真是自私。


    那天苏玉书的父母原本铁了心大闹一场,在听到对他们来说是天价的赔偿金时,轻轻啜泣地说:我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学校也不容易,玉书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宋简言在目睹苏玉书的死亡后便晕厥了,被送进了医院。一个月之后才知道当天发生的事。回到家歇息,醒来之后就回到从前。


    他想:苏玉书这么明媚的人,死了之后,也就那样。


    “你在发什么呆呀?语文老师马上来了!”江落雨是宋简言的同桌,不断捣他。“老张要检查他上次布置的阅读呢,你做了没?借我抄抄。”宋简言还没说话,江落雨已经飞快地把习题册拿走了。铃声响之前的十秒,她的作业堪堪完工。“谢啦,同桌,回头请你吃汉堡!沙拉酱还是番茄酱?番茄酱的好吃……”“……沙拉酱,谢谢。”“好!"


    苏玉书看着宋简言,眼神纯粹,他对宋简言微微点头,轻轻地说:“好久不见”。宋简言依旧不回应。苏玉书并不懊恼,只当儿时玩伴有不开心的事。


    宋简言太容易不开心了,他萎缩的小腿时时令他难堪,记得刚开学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班里,同学们震惊,满脸好奇地盯着他。他知道,同学没有恶意,但心里还是泛出一丝难过。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班里同学习以为常,但每次走出班级,总有人盯着他,震惊,好奇,以及同情。


    宋简言并没有不开心,他只是感到累,他不想再次痛苦,但疼痛无法避免。


    他漫无目的地想:既然回到了过去,那便好好生活吧。如果可以,他希望苏玉书有一个好结局。


    晚上10点半放学,母亲会骑着家里的小三轮来接他,他要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总是最后一个走。他曾对母亲说:我可以住宿的,你这样很辛苦。母亲笑着说:我现在还可以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等到你上大学我就管不了。他看着母亲刘英,突然发现:她已不再年轻。他知道母亲熟悉关于他的所有事。他便不说话了。


    “你要怎么回家呢?需要我带你吗?我骑电动车了。”苏玉书问。


    “不用,我妈会来接我。”


    “哦,好的。”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听到三轮车的“嗡嗡”声,苏玉书说:“走吧?”宋简言点头。


    二人一起从4楼下来,刘英看到苏玉书,很惊喜:“玉书?你也在一中吗,之前没有听简言提到过。”“刘姨,我今天转过来的。”苏玉书笑着说,“和简言哥一个班。”“是吗?你初中在市里读,我还以为你会去市里的高中。”“我现在和爷爷在一起。”他回答,“刘姨,我们两家挨得近,以后我带简言哥回家吧,冬天太冷了,您来回接送太辛苦了。”


    “好孩子,没事儿,我可以的,你在学校里多帮帮他阿姨就很高兴了。一起回家吧。”“好。”


    在路上,厚雪因为许多车轮辗过,形成一道道的冰溜。他们把车都开得很慢。


    苏玉书讲他母亲再次离异,邻里乡亲都说他的继父苏强是个老实人,任劳任怨。但继父在家里很少帮母亲干活,母亲王娟每每与他商量事情,他总是沉默的,不反对,但也不支持。王女士受不了他的冷漠,想要通过争吵来获得他的回应。仍然没有效果。终于,在他15岁那年,王娟女士结束了10年的第二次婚姻。把同母异父的弟弟苏添宝带在身边,他回到了爷爷的家。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平静,仿佛一件小小的生活琐事。


    他并非没有麻恼,宋简言看着16岁的少年想到,只是在我上次的十九年的生命时间里,他从未提起。那他十八岁结束生命,是因为父母的冷待吗?


    刘英很久没有说话,之后她不经意问起:“你姐姐还好吗?”


    宋简言知道母亲的意思,姐姐苏玉宁由苏玉书父亲苏胜抚养。如果姐弟二人一直联系,作为父亲,或多或少会有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姐姐很好,谢谢刘姨的牵挂。”


    “那就好。”


    三个人寒暄着,不久就到了楼下,宋简言在1楼,苏玉书在4楼,告别时,苏玉书轻声说:“明天见,宋简言。”


    “明天见,苏玉书。”苏玉书笑了。


    回到家,母亲忽然说:“玉书是个善良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呐。”宋简言很诧异:“为什么?”


    “玉书是苏胜的孩子,但并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他的亲生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他的生母,是他母亲的亲妹妹。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不关窗,风都散进来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冷意。


    “所以,苏添宝不是他的弟弟。”他只能说出这一句话了。


    “你是不是以为他的父亲会帮他?做出混账事的人往往是泥菩萨,窝里横。他姐姐苏玉宁平日里很照顾他,但身体不太好。现在19岁大二,生活费是妈妈转交给爸爸,但他爸……,爷爷就给打钱。但爷爷年纪大了,没有固定收入,这个钱……”


    她的话停了。


    刘英看着宋简言,“你在想什么?这是很久之前的事,而且这种事其实并不少见,不是吗?去洗漱吧,早点休息。”


    宋简言眼里有惊诧,想要再问,母亲说:“别人的家事,不能过多议论。”他便作罢。


    躺到床上,他想:母亲说不能议论别家事,但自己还是说了那么多。苏玉书死后没有人维护,也很正常了。


    苏玉书的母亲,不,是姨母,怎么应对他从小到大流露的各种情绪呢?


    “玉书,你妈妈捎话说天气冷了,让你注意保暖。”苏玉书的爷爷苏威宏说。


    “好的,我知道了,爷爷。你早点休息。”


    “玉书啊,冬天太冷了,你就不要去奶茶店了吧。爷爷可以多修一些自行车和电动车,生活费你不用愁。”


    “爷爷,你有事要和我说吗?”


    “……玉书,这个月的21号马上要到了。”


    “我记得,爷爷。我会给小姨,”他顿了一下,“妈妈烧纸的,你别担心。”“好孩子。”苏威宏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1月才会去奶茶店,这段时间,我会一直陪着你,爷爷。我会照顾好自己。”“好。”


    苏玉书在床上睁着眼,想:妈妈太能忍了,对妹妹与丈夫生的孩子,竟然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没有丢弃。


    苏玉书一直以为他是王娟的孩子。王娟和苏胜离婚时没有经济收入,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放弃4岁苏玉书的抚养权,但她没有。第二年,她迅速找了苏强结婚,苏强是头婚,没有孩子。王娟女士对外宣称苏玉书是他们的孩子。


    王女士第二次离婚,选择带走他9岁的弟弟苏添宝。有了弟弟之后,原本淡淡的温情也随之转移。最后她联系了爷爷,让他回去。


    这么多年,他终究不舍。他对妈妈说:我会去看你。


    王娟望着他,神情复杂。


    她说:再见。


    到爷爷家,邻居们看着他,十分惊奇:当年的小l杂l崽长这么大啦!你大姨把你拉扯大,真不容易。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爷爷呢?他想,怎么还没有回来呀,我一个人怎么能骂过他们呢?


    苏威宏回来,他问:我是王娟妈妈的孩子吗?


    爷爷沉默,他说:你妈妈的名字是王丽,王娟是她的姐姐。


    苏玉书说:哦,好的。


    他不再纠结,忽然问:“我妈妈生我时多少岁呀?”“十九岁。”


    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呢,苏玉书想。那时他的爸爸已经三十二岁,他的养母王娟,三十岁。


    苏玉书不得不承认,父亲有一副好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向邻居打听那段腌臜的故事,邻居们怕他受到打击,一开始互相推脱,不告诉他。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最后总是要知道的。”他知道了深埋的旧事。


    故事很平常,父亲甜言蜜语地哄骗了他的母亲,母亲怀孕,然后难产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