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与金属锈蚀的冰冷气味。江恩在颠簸中睁开眼，后脑的钝痛还未散去，意识却如被擦亮的镜面，映出不属于她的使命——


    找到他。


    那个让这个世界陷入停滞的“位面管理者”。


    她不属于这里，却必须来到这里。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注定的介入。一个声音在她灵魂中低语：唯有终结他的执念，这个世界才能从循环的囚笼中解脱。


    她掀开车帘，呼吸一滞。


    没有天空。头顶是巨大的人造天幕，暗紫色的基底上悬浮着散发柔光的月亮与星辰。光线均匀而冰冷，如同垂死的巨兽仍在苟延残喘，笼罩着下方一座巍峨的巨城——圣城。


    马车随着缓慢的人流通过城门。城内的建筑闪烁着非自然的微光，行人衣着朴素，面带倦容，眼神麻木而虔诚，如同一群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


    “外围已经失联好久了，听说情况不妙……”


    “有永耀大人在，圣城绝不会陷落！”


    永耀。那个名字被提及的语气，充满了绝对的依赖与盲目的崇拜。


    江恩胃部一阵抽搐，不仅是饥饿，更是一种本能的确认——她找对地方了。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这是她唯一的依仗，也是她与使命之间的唯一连结。


    马车在广场边缘停下。江恩随着人流踏上冰冷的石质地面。广场中央人声鼎沸，一个木台上插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身布满锈迹。一位官员正声嘶力竭地呼喊：


    “启示！能拔出此剑者，赏黄金百两！更可进入内城，与勇者永耀大人一同工作，守护圣城！”


    永耀？江恩内心冷笑。她需要的不是靠近，而是观察。她下意识后退，想融入人群边缘的阴影。


    “喂，你！”载她来的车队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挡住了去路，“上去，试试那柄剑！”


    江恩蹙眉，“我不去。”声音冷静。


    “没兴趣？”队长嗤笑，“去试一下，就算拔不出来，也能领一份干粮和五十个铜币！你这副样子，在圣城能活过三天？”


    食物……钱……


    这两个词敲在江恩空泛的感知上。生存是完成使命的前提。


    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权衡。“……只是试试，就能领？”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


    “对！快去吧！”队长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江恩被推得踉跄冲出人群，跌倒在木台前。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她注意到人群中几个衣着体面的人交换了眼神，嘴角带着讥讽——这所谓的选拔，恐怕早已是内定的戏码。


    她深吸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下，缓步走上木台。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剑柄，台下是嗡嗡的议论和嘲笑。她心中涌起荒谬感和隐秘的反抗——


    就在这时——


    “让一让！都让一让！永耀大人到——！”


    一道清亮、甚至带着点欢快语调的通报声划破喧嚣。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每个人的脸上都瞬间焕发出近乎狂热的崇拜。


    江恩下意识望去。


    然后，她看到了他。


    首先闯入视线的，是极其刺目的色彩。


    一件饱和度极高的正红色短披风，像一捧炽热的血，泼洒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底色上。披风之下，是翠绿欲滴的精致制服，金线绣着繁复的纹路。而在他胸前最显眼的位置，别着一朵碗口大小、丝绒质地的鲜红色玫瑰，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


    这身打扮，与这座冰冷、秩序井然的圣城格格不入，甚至堪称……滑稽。


    然而，穿着这身衣服的人，却拥有着一张与此地氛围完全契合的脸。


    年轻，俊美，皮肤是常年不见真正阳光的冷白。他的嘴角天然上扬，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如同天幕上最璀璨的星子，此刻正温和地扫视着众人，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关怀与亲和力。


    “大家辛苦了！”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阳光般的暖意，“都是为了圣城的未来，但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拥挤。我看到刚才有位小姐差点摔倒，没事吧？”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台上的江恩身上，笑容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就是永耀。传说中的勇者，圣城的守护者。


    也是她必须找到的“位面管理者”。


    江恩的心脏却莫名一沉。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他的语气真诚温暖。但在他目光投来的瞬间，江恩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虚无。


    那过于完美的笑容背后，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片与她头顶天幕同样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死寂。


    他像一个披着华丽色彩外壳，内里却由精密齿轮构成的假人。


    “看来今天又有勇敢的挑战者了。”永耀微笑着，步伐轻快地走向木台，人群自发地为他欢呼。他看向江恩，眼神鼓励，“别紧张，这位小姐。无论成功与否，您的勇气都值得赞赏。请——”


    他做了一个优雅的“请开始”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恩身上，包括永耀那温和的、却带着无形压力的注视。


    江恩握住了剑柄。那冰凉的触感传来。台下是永耀营造出的、鼓励性的安静。她感到一种比刚才被嘲笑时更甚的窒息。


    这虚假的温暖，比直接的冰冷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厌恶这把剑，厌恶这场闹剧，更厌恶台下那个用最友善的姿态，将她推向焦点中心的男人。


    断了才好！这破剑！这虚伪的表演！连同他那朵碍眼的大红花，一起粉碎掉！


    她带着这股强烈的情绪，几乎是泄愤地，握住剑柄向上一提——


    “铿——！”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响彻广场！


    那柄顽钝的古剑，竟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地应声而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惊呼！


    官员张大了嘴，队长眼珠瞪得几乎脱眶。


    江恩自己也愣住了，握着剑柄的手，感到一股冰凉的触感悄然渗入血脉。那不是力量，而是一种诡异的连接感，仿佛这把剑突然成为了她肢体的延伸。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永耀。


    他脸上那完美无缺的、阳光般的笑容，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公式化的笑容确实消失了。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里面闪过的是真正的、毫无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被打乱计划的冷意。


    但下一刻，那震惊与冷意如同潮水般退去，更加灿烂、更加热烈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甚至比之前更显得真诚和惊喜。


    “天选之子！”他高声宣布，张开双臂，红披风像火焰般飞扬，“欢迎你，命运的执剑者！圣城与你，都将迎来新生！”


    他看向江恩，眼神灼热，充满了欣赏与喜悦。


    然而，江恩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完美面具下裂开的一丝缝隙。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她拔出的不是荣光，而是一个以最鲜艳的色彩包裹着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也是她接近目标，必须踏入的第一步。


    永耀轻盈地跃上台，动作流畅得不似常人。他靠近江恩，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类似金属和花香混合的奇异气息。


    “我就知道，今天会有惊喜。”他的声音压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语调中的欢快未减，却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欢迎来到圣城，小姐。”


    他向她伸出手，看似是要引领她，实则是不容拒绝的掌控。


    江恩的目光扫过台下狂热的人群，掠过官员们紧张的面孔，最后落回永耀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上。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就在她准备将手放入他掌心时，永耀却突然转向全场，声音再次扬高，带着戏剧性的昂扬：


    “根据古老的预言，当真正的执剑者出现，圣城将迎来它命定的守护者！而根据初代勇者留下的律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江恩脸上，笑容灿烂。


    “执剑者与当代勇者，必须结为同盟，同住于内城勇者之殿，共同接受训练与考验，直至完全觉醒力量，应对圣城危机！这是不可违逆的古老律法，是守护圣城的基石！”


    他转向江恩，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日起，你我将成为最亲密的伙伴，共同承担守护圣城的责任。收拾你的行装，随我进入内城。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律法的要求，不容拒绝。”


    同盟？同住？不容拒绝的古老律法？


    江恩看着永耀那张在夸张色彩映衬下俊美无俦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虚假笑意，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


    冰冷的剑柄与她掌心的温度交织，仿佛在提醒她——从她拔出剑的那一刻起，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已然模糊。


    她被他用最光明正大的理由，最无可挑剔的笑容，拖入了他的领域。


    红配绿的勇者，与肩负使命的破局者。


    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