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木樨烬
作品:《暮山木樨烬》 时光飞逝,一个月转瞬即逝。这段日子里,谢则诵只要得空,便会陪着云慕清与云若四处游玩,还特意将几位品貌出众的好友介绍给云若,可云若却一个都没瞧上眼。另一边,云慕清也如约派人将解药送进了宫。
这日午后,云慕清在庭院的凉亭内练字,墨香袅袅间,云若拿着鱼食蹲在湖边喂鱼,一边喂一边抱怨:“这都城的男子看着光鲜,实则个个乏味得很。不过话说回来,都城倒真是热闹,好玩的去处也多。”
云慕清放下手中狼毫,缓步走到护栏边倚着,笑道:“怎么,这是舍不得走了?若是喜欢,我让阿爹在城郊给你置套宅子便是。”
云若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一个人住多孤单。我还是跟着阿清最好。”她话锋一转,挤眉弄眼地问道:“对了阿清,这段时间谢公子对我们也太殷勤了吧?你对他……有没有几分意思?”
云慕清微微一怔,思索片刻后轻声道:“他性子的确不错,只是我不过是一介医女……”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云姑娘医术精湛,容貌更是倾城绝世,哪里配不上谁?”
云慕清转头,见谢则诵不知何时站在亭外,挑眉问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谢则诵笑着拱手:“姑娘说笑了,我刚到此处。不过倒是恰好听到,姑娘说在下还不错?”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云慕清,语气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既然如此,云姑娘愿意与在下好好相处吗?”
云慕清对他这般直白的主动有些猝不及防,迟疑道:“可你我身份悬殊,恐不妥当。”
“原来姑娘也有顾虑的时候。”谢则诵上前一步,语气无比郑重,“但我想说,我心悦姑娘已久。不知姑娘,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
“可我们相识尚短……”
“这么说,姑娘是愿意给在下机会了?”谢则诵立刻抓住话里的松动,眼中满是光亮。
一旁的云若见状,悄悄走上前,趁二人不备轻轻一推,将云慕清撞进了谢则诵怀里,自己则笑着跑开了。
谢则诵下意识地伸手搂住怀中的人,低头时恰好撞见云慕清绯红的脸颊,连忙松开手,略显局促地道歉:“抱歉,在下失礼了。”
云慕清垂下眼眸,以此掩饰脸上的羞涩。两人并肩站在护栏边,谢则诵侧首凝视着她的侧脸,夕阳的余晖洒下,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悠长,在地上交叠相依。
原本约定好一月后便返程的二人,终究还是因这份渐生的情愫,在都城多留了些时日。谢则诵带云慕清去戏楼听曲,去马场打马球,陪她体验市井烟火;云若则每日在丫鬟陪同下,穿梭于都城的大街小巷,寻遍各式美味佳肴。
一次席间,看着谢则诵细心为自己布菜,云慕清忽然开口:“你若有空,陪我去暮山住一段时日可好?”
谢则诵想也没想便应道:“好!我恰好有三个月休假,今日便回府告知父母,明日我们就出发。”
云慕清眨了眨眼,带着几分狡黠问道:“那你……会娶我吗?”
谢则诵神色一正,起身对着天际拱手,语气铿锵:“我谢则诵对天起誓,此生非云慕清不娶。若违此誓,必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云慕清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轻声道:“誓言可不能乱发。况且,能不能娶到我,还得看你能不能过我阿爹那一关。”
谢则诵重重点头,眼底满是坚定:“无论是什么考验,我都接下了。”
与此同时,在外的云澜收到了女儿的来信,信上只简单一句:“阿爹,我想带个男子回暮山。”他当即放下手中的药炉,火急火燎地赶回暮山。一想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要被人“拐走”,便心疼不已,连夜炼制了数种独门毒药,塞进锦盒里预备给女儿防身,生怕她被人欺瞒辜负。
另一边,谢则诵回到府中,径直找到戚玥:“阿娘,我要带心爱的女子去拜见她的长辈,需离家一段时日。”
戚玥本就不看重家世门第,只盼儿子能得偿所愿。她当即笑道:“好,好!只要你们真心相爱便好。”说着便连夜吩咐下人备齐各式名贵礼品,让谢则诵一并带去。
谢则诵驾着乌篷马车,碾过慕山脚下的碎石路,停在覆满青苔的石阶前。他先利落地摘下面具,露出英挺眉眼,旋即俯身扶云慕清下车,指腹轻托她的手腕,动作温柔得似怕惊扰了易碎的月光。云若瞧着这腻歪模样,只觉牙根发酸,索性撸起裙摆,纵身跃下马车,裙角扫过车轮,带起一阵轻尘。三人足尖点地,轻功展开时衣袂翻飞如蝶,不过片刻便落在了山间小屋的竹篱笆外。
谢则诵刚站稳,一道黑影便从屋侧的老松后窜出,掌风凌厉如削,直逼他面门。来人招式狠戾,拳拳往要害处招呼,却总在最后一寸收了力道;谢则诵不敢怠慢,旋身避开的同时,也刻意控制着掌力,只守不攻。几个回合后,谢则诵寻得破绽,指尖扣住来人腕脉,来人当即足尖轻点地面,向后掠出数尺,与他拉开距离。谢则诵望着那人鬓边的霜色,心中已然明了,当即拱手行礼:“晚辈谢则诵,不知是云伯父驾临,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云澜上下打量他,目光锐利如刀,半晌才开口:“谢今曜是你父亲?”
“正是家父。”谢则诵垂首应道。
云澜颔首,语气稍缓:“功夫倒还过得去,改日我便去谢府,与你父亲好好算笔账。”
话音未落,云慕清已快步上前,伸手挽住云澜的衣袖,晃着他的胳膊撒娇:“阿爹!哪有你这样对女婿的,上来就动手!”
“谁认他是女婿了?”云澜瞪了女儿一眼,语气却软了三分,“我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女儿,被拐走了,我打他几下怎么了?”说罢,他把云慕清拉到一旁,从怀中摸出三个白瓷小瓶,塞到她手里,压低声音:“这里面是‘醉仙散’,他若敢对你不好,就给他拌在汤里,保管让他疼得满地打滚。”
“爹!这也太夸张了!”云慕清哭笑不得。
云澜却不管,直接把瓷瓶塞进她的衣襟:“拿着!你们小年轻的事自己折腾,我去补觉了。”说罢,便背着手走进屋,留下谢则诵站在原地,望着云慕清手里的瓷瓶,无奈失笑。
自从来了慕山,谢则诵便主动揽下了饮食起居。昔日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大将军,如今系着粗布围裙,在灶台前择菜切肉,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竟添了几分烟火气。云慕清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熟练地颠勺,忍不住调侃:“谢大将军竟还会做饭?我还以为你只会舞刀弄枪呢。”
谢则诵回头,眼底盛着笑意:“你若喜欢,我日日做给你吃。对了,我还没尝过阿清的手艺,你的厨艺如何?”
一旁烧火的云若闻言,立刻插嘴:“你可别指望她!阿清做饭比炼毒还吓人,上次煮个粥,差点把锅烧穿。”
云慕清脸颊微红,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谢则诵却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以后做饭的事交给我,你负责吃就好。”
云若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当初真是脑子抽了,才撮合你们。”说着,她一把拉过云慕清,把她推到灶炉边,自己则拿起斧头出去劈柴,给两人留足了空间。
云澜暗中观察了几日,见谢则诵对女儿事事上心——晨起会为她采带露的野花,夜里会给她暖手炉,连她随口提的想吃蜜饯,都立刻下山去买——便也不再干涉。这日清晨,他独自来到慕山深处,那里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爱妻苏柔之墓”。他靠在碑旁,打开酒壶,浑浊的泪珠滴进酒里,漾起细小的涟漪:“阿柔,咱们的女儿找了个好归宿。那小子是谢家的孩子,功夫好,对阿清也上心,你若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吧?”他仰头灌了口酒,声音哽咽:“还记得咱们说好要一起去看江南的桃花、塞北的雪,可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总说我身上酒气重,可现在我又喝酒了,你怎么不来管管我了……”
转眼到了仲秋,屋前的木樨树开满了金黄的花,香气漫过整个山谷。云慕清拉着谢则诵来到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繁花,笑着问:“阿诵,你知道木樨树象征什么吗?”
谢则诵低头,望着她眼底的星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阿清,我爱你。”
云慕清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阿诵,以后我欺负你,你只能忍着,不准生气。”
“好。”谢则诵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将她紧紧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第二日,众人启程前往谢府。戚玥与谢今曜早已收到信,穿着正装在府门口等候。马车刚停稳,云澜便率先跳下来,一把抓住谢今曜的衣领,语气不善:“谢今曜!当初我拼了命才保住你儿子,他现在倒好,把我女儿拐走了,你给我个说法!”
谢今曜先是一愣,随即猜到缘由,暗自窃喜,却还是赔笑道:“云兄,这说明咱们有缘啊!两个孩子真心相爱,咱们做亲家多好?再说,谢家的为人你还不放心吗?”
云澜白了他一眼,松开手,自顾自走进府:“我可没说认你这个亲家。”谢今曜连忙跟上,一路赔着笑。
云慕清看着父亲孩子气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戚玥这时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语气温柔:“阿清,别紧张。我怀则诵的时候,还上战场杀敌,动了胎气,若不是你父亲及时送来安胎药,则诵恐怕就保不住了。咱们先进屋,外面风大,小心着凉。”谢则诵与云若跟在身后,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都松了口气。
饭桌上,云澜与谢今曜喝得酣畅淋漓,酒过三巡,便敲定了婚期——半年后。毕竟三书六聘、筹备婚礼需耗费不少时间,半年已是最快。云澜在谢府小住了几日,便又去云游四方,只说婚期将近再回来;云慕清与云若则留在了谢府。戚玥待她们如亲女儿,虽出身武将,心思却极为细腻:知道云慕清喜欢制药,便在花园里开辟了一片空地,种满了草药;知道云若喜欢热闹,便常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可这般欢愉的日子,终究被战乱打破。入秋后,北方传来急报:北漠因气候严寒、粮草短缺,大举入侵中原,掠夺资源。谢家奉命率军抵御,三日内便要启程。
出征前一晚,谢则诵来到云慕清的房间,紧紧抱着她:“阿清,等我回来,就娶你。”
云慕清推开他,指了指软榻上收拾好的行囊:“我跟你一起去。”
“阿清,别闹。”谢则诵皱眉,语气严肃,“战场凶险,我怕你受伤。”
“我不是闹着玩的。”云慕清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要保家卫国,我便陪你一起。戚将军能与谢将军并肩作战,我为何不能?我的医术与武功,你是知道的,我能保护好自己,不会给你添乱。”
谢则诵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妥协:“可以去,但你只能留在后方,不准上前线。”
云慕清乖巧地点点头,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阿诵,我们同进退。”
北漠战场上,天启大军势如破竹,很快便将北漠军队逼到了黑狼山。此处山势陡峭,易守难攻,谢今曜与戚玥商议后决定:由谢则诵率领一队士兵从正面进攻,吸引敌军注意力;他们则率领主力,从两侧包抄,一举歼灭敌军。
云慕清看着谢则诵率军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她咬了咬牙,换上早已备好的士兵铠甲,骑上战马,朝着谢则诵离去的方向追去。
谢则诵率军行至峡谷入口,见四周静得反常,当即下令:“停止前进,戒备!”话音未落,无数箭矢便从两侧的灌木丛中射来,士兵们来不及躲闪,瞬间倒下一片。谢则诵挥剑格挡,大喊:“撤退!退出峡谷!”
可北漠士兵已从山上冲下来,与天启士兵厮杀在一起。混乱中,一支冷箭朝着谢则诵的后心射来,他正与一名敌军缠斗,无暇顾及。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飞来,将箭矢挡开,云慕清飞身落在他身旁:“阿诵,我来助你!”
两人背靠背作战,剑气与掌风交织,一时竟逼退了不少敌军。可北漠士兵源源不断地涌来,箭矢如雨般落下。突然,一支羽箭朝着谢则诵的心脏射来,云慕清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他,自己却硬生生接了这一箭。
谢则诵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后脑撞上一块岩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昏迷前,他只看到云慕清倒在自己身上,听到她在耳边轻声说:“阿诵,你要好好活着……”
敌军见主帅倒下,士气大涨,很快便杀光了剩下的天启士兵。就在他们打扫战场时,戚玥与谢今曜率领的援军赶到,双方再次厮杀起来。
谢则诵悠悠转醒,后脑传来阵阵剧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挣扎着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人——那是穿着士兵铠甲的云慕清,可他已记不起她是谁。云慕清被他推开,身体向后倒去,恰好落在一根断裂的长缨枪上,枪头从她的腹部贯穿而过。
原本昏迷的云慕清,在剧痛中缓缓睁开眼,看着谢则诵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弱的笑:“他还活着……就好……”说罢,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谢则诵本能地捡起地上的长剑,加入战斗。不知过了多久,战斗终于结束,天启大军取得了胜利。戚玥翻身下马,找到浑身是血的谢则诵,心疼地说:“则诵,快跟我去包扎,咱们去找阿清。”
谢则诵茫然地看着她:“阿清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戚玥的心猛地一沉,连忙让人找来军医。军医检查后,摇头叹息:“谢小将军后脑受到重创,暂时失忆了,在下无能为力。”
另一边,谢今曜在战场上发现了云慕清的尸体。她的肩膀上插着一支羽箭,腹部被枪头贯穿,脸色苍白如纸。军医检查后,低声道:“将军,致命伤是腹部的枪伤。”谢今曜闭了闭眼,强忍着悲痛,让人将云慕清的尸体妥善收敛,随后飞鸽传书给云澜。
三日后,大军返程。云澜接到信后,日夜兼程,只用一天便赶到了北漠。当他看到女儿冰冷的尸体时,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云慕清的脸颊:“阿清,爹爹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爹爹好不好?爹爹再也不逼你练舞了,你别抛下爹爹……爹爹知道你想阿娘,可爹爹也需要你啊……”
谢则诵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女尸,心脏传来阵阵刺痛,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他只要一想,后脑便剧痛难忍。看着云澜痛哭的模样,他的眼角也不自觉地滑下泪水。
因路途遥远,云澜只能将云慕清的尸体火化,带着她的骨灰回到慕山。云若得知死讯后,再也没了往日的活泼,整日守在云慕清的房间里,抱着她生前穿的浅蓝色衣裙,一言不发。
谢则诵回到谢府后,看着熟悉的事物,偶尔会想起一些碎片般的记忆,可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夜里,他常会梦到一抹蓝色倩影,那女子笑着问他:“阿诵,你会娶我吗?”可他刚想看清她的脸,梦境便破碎了。
又一年仲秋,谢则诵顺着模糊的记忆,来到了慕山小屋。看着屋前的木樨树,他的后脑突然传来剧烈疼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云若发现他时,他正倒在木屋旁,脸色苍白。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他扶进了云慕清的房间——这里还保留着云慕清生前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谢则诵醒来时,闻到熟悉的药香,心中竟莫名安定。他推开房门,看到云若在院子里择草药,便走上前:“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
“暮山。”云若头也不抬,语气冷淡。
谢则诵漫无目的地在山间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深处的墓地。他看到一个身影靠在两块石碑中间,正在喝酒——是云澜。走近后,“云慕清之墓”五个字映入眼帘,他的后脑突然剧痛,仿佛有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碰撞。
“有些事情,忘记了反而更好。”云澜的声音沙哑,没有回头。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谢则诵捂着后脑,语气坚定,“前辈,求您告诉我,如何才能恢复记忆?”
云澜回头,看着他眼底的执着,沉默片刻后,起身道:“跟我来。”
回到小屋后,云澜取出银针,在谢则诵的头顶扎了几针。瞬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木樨树下的拥抱、厨房中的调侃、战场上的并肩作战、云慕清倒在他身上时的模样……
“阿清的致命伤,是不是在腹部?”谢则诵的声音颤抖,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云澜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
谢则诵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阿清,对不起……是我亲手杀了你……他们都说我记忆力好,可我偏偏忘记了你……阿清,我错了……”
回到谢府后,谢则诵递上了辞官奏疏。他曾想过随云慕清而去,可每当他拿起剑时,总会想起云慕清说的“你要好好活着”。最终,他选择归隐山林,住在慕山小屋旁,守着云慕清的墓,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
每年仲秋,木樨花开时,他都会坐在墓前,斟上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他会轻声说着这一年的事,仿佛云慕清还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