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公主三嫁

    眼前这个时刻把规矩放在嘴边,把三官奉为神明的楚思怀,在十二年前,却还是一个言行略显羞涩、说话都不太顺畅的单薄少年。


    那一年大夏国为了欢送明渠公主远嫁尺轮国,在国都举办了盛大的欢送典礼。


    大臣、百姓为之欢呼,伤心的人仿佛只有李蘅一个。


    明渠公主虽不是跟她一母同胞,却是个比李昊待她还要好几分的姐姐。


    李蘅泪眼汪汪牵着明渠的手说:“姐姐,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明渠含着泪摸摸她的手,哽咽着上了那一驾珠光宝气的马车。


    李蘅为此郁郁寡欢,就连梦中都是明渠淌着泪的脸。


    宫中嬷嬷私底下形容那尺轮国是“鸟不拉屎的苦寒地”“野蛮人扎堆的地方”。


    光是想象,李蘅就觉得明渠的日子很苦。


    皇帝爹爹日理万机,没空听她诉苦。作为贵妃的母亲对她摇摇头,“昭阳,开了春你已经十二岁了,应该试着去理解作为一国公主的责任。”


    她只能拉着李昊诉苦,李昊作为一个未来皇位的继承者,对此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这辈子注定要安安稳稳呆在国都庆天府,享受无上的权利、万人的跪拜。


    这种苦闷仿佛没有人能理解,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被隔离在套子外的人。


    不合时宜地掏真心,不成熟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些都是作为皇室成员的大忌。


    她在一个烦闷的午后,爬上宫墙的大榕树睡觉。阳光层层叠叠,树叶随风作响,她就在这时再次见到了那个白发少年。


    不过,这一次他戴着一顶宫人的黑色小帽子,规规矩矩走在一众黑帽子少年中。只有那张白得发光的脸,在阳光下像蒙了一层纱似的,既温柔又宁静,让人一眼望过去只瞧得见他。


    就好比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李蘅想。


    上次见他还在冬季,那时他一脸青紫色,眼下那些淤痕已消,显得一张脸更加白皙。


    也不知拿着她赏的簪子,他有没有过得好些?


    不过,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


    她再也无心睡眠,目光随着那一排小黑帽行进。


    她爬上的这棵树长在一面宫墙以内,树干约有二人合围那么粗,树顶直插云霄,站在上头可以清晰看见宫墙另一面的情景。


    她垫着脚从枝干的一侧顺下去,小心翼翼地跳上那一面宫墙,又顺着墙慢慢落地。幸好没有宫人瞧见,不然这样的事情捅到母妃面前,自己难免又会被责罚。


    她做贼心虚,偷偷跟在那群小黑帽后面观察,只见那群小黑帽蚁群一般涌入一间小小的院子,一个脸生的太监对着他们咿咿呀呀训斥。


    李蘅听清了,这是准备送入宫的小太监。


    按照大太监的说法,他们这一批人今晚就会失去那什么“宝贝家伙什儿”,变成真真正正的太监,在皇宫中服侍皇帝宫妃,享受无限的尊荣和贴了金般的脸面。


    说得仿佛入宫当太监是天大的荣耀。


    李蘅经常听老嬷嬷说起哪个哪个太监两面三刀,哪个哪个太监尖酸刻薄,她们私下会骂“缺根的玩意儿”。


    说得他们仿佛不是正常人。李蘅那时候听不懂,但是知道那些都不是好话。


    她不自主就将宫里人画了阵营,太监是一拨,其他人又是一拨。


    她摸了摸鼻子,想起不时在一些太监身上闻到的尿骚味儿,心里有些厌恶。


    若是那个白净的小孩成了太监,他是不是也会变得那么难闻?


    等那大太监训完话离开,一院子的小孩都窃窃私语、积极讨论,有的对前途充满希望,有的已经幻想上了触手可及的“镶金”好日子。


    李蘅躲在旁边听着,心里只想笑。等到那群小孩排着队从院子中出来,李蘅从巷子里钻出去,抓住队伍最后面那个少年,一把将他拖进巷子里。


    好在前面那些人还在热切说着话,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完全没有参与讨论的、落在最后显得丝毫不合群的少年。


    “嘘。”李蘅拽着他的袖子,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黑衣,个子与她差不多高,显得很单薄。


    “你怎么进来当太监了?”李蘅问。


    他显然不在状态中,可能还没有从这样惊悚的被拽进巷子的事件中回过神来。


    “我是前几个月给你簪子的人啊,你忘了?”


    他愣了片刻,“我记得你。”


    这还是李蘅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与李昊那种脆亮的音色很不同,如果把李昊的声音形容为二胡,那这个少年的声音更像箜篌,更温润一些,低沉一些。


    李蘅笑着点点头,“你想当太监?”


    他摇摇头,“我被人套麻袋抓走,应该是贩卖给别人了,醒来就被人送进了皇宫。”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黑暗的事情存在,李蘅有些义愤填膺,“那你根本就不是自愿的啊,那些人太坏了!”


    她想起那个在雪天将他踩在脚下的坏孩子,皇宫外的世界被嬷嬷们形容得惊险万分,这个少年应该也是亲身经历了不少。


    “当太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你相信我。”


    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


    “你今晚才成为太监,那就是还没成嘛!”她恍然大悟道,“要不我帮你?”


    “帮我什么?”他显得有些懵懂。


    李蘅得意一笑,“我帮你换个牌子,这隔壁院子的那些人是去钦天宫的。钦天宫,你听说过吗?”


    他当然知道钦天宫,乞讨的时候,他跟着那些乞儿一起在那宫观外领过斋饭。


    他也知道那是大夏国神官的修习场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去找牌子。”


    “楚,楚思怀。”他一边说一边瞥向她拽着他的那一截袖子。


    李蘅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他,她丢开袖子提了提唇角,“神官的衣服很好看,我觉得更适合你一些。等着吧。”


    神官的衣服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李蘅说不出那是什么味儿。她跟随母妃去钦天宫住过很多次,那些神官总是客客气气,说话温声细语,一点也不招人厌烦。


    李蘅将楚思怀的形象套入那些蓝衫神官,觉得莫名和谐。


    她看了看他黑帽子底下的少量白发,“你这白发也很特别。”


    楚思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也很特别。你……我该怎么称呼你?”


    李蘅想起嬷嬷们的教导,觉得把名字这么堂而皇之告知他人总有些不对劲。她也不想把自己是公主这件事主动坦白,知道她是公主的人总是对她畏惧、敬重,却不亲近、接近。


    于是她故意说了自己的小名,“宝珠,你可以理解为宝贝珍珠。”


    宝贝珍珠,真是个被捧在手心的名字。楚思怀想。


    李蘅觉得自己无意间做了一件大事,这让她兴奋不已,一扫这几日来的郁结。


    她偷偷摸摸返回刚才那个小院子,将桌上“楚思怀”的木牌子取出来揣进兜里,又悄无声息地换到了隔壁院子的长桌上。她想:原来是这几个字,楚楚动人的楚,不可思议的思,宽大为怀的怀。


    办妥以后溜到巷子里,她对他说道:“好险好险,我差点就被那太监看到了!”


    楚思怀看着她急促地顺了顺平坦的胸脯,扬起一张年画娃娃一般的脸,“楚思怀,我刚刚从那边那棵大树上翻过来的,等会儿没人经过的时候,我能踩一踩你的肩膀爬上去吗?”消失得太久,找她的人肯定急坏了。找不到人,那些嬷嬷也会跟着受罚。


    他看了看院墙后的那棵大榕树,显然没有想到她是从那里过来的。


    “可以。”他回答得简短又干脆。


    等到人走了好几拨,他们终于逮住机会,绕到那树下墙角。


    楚思怀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李蘅立马踩着他的肩膀,扒着院墙支起身子。


    他的肩膀还是太过瘦削,李蘅踩在上头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踩在一堆嶙峋的石头上,甚至有些膈脚。


    等到楚思怀颤巍巍站起来,李蘅哆嗦着够到了院墙的顶端。她像个灵活的猴子,凭借在皇宫中的攀爬经验,抓住顶端奋力一跃,成功地上了墙。


    她低下头叮嘱楚思怀,根据自己经验交代,“你躲在那巷子里别出去,待会儿趁机混进隔壁院子那些黑衣少年里就行。”


    “嗯。”


    “祝你成功,等你当了神官,我们可能就会见面的。”


    “好。”


    “再见,楚思怀。”


    “再见,宝珠。”


    李蘅抓住树叶上了树,又原路返回,一路上,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都在猛烈地跳动。


    明渠的命运改变不了,但是,她也许能改变那个白发少年的命运。


    后来一段时间,但凡遇到有神官出席的日子,她都扬起脖子往神官的队伍里张望。


    就连贵妃都忍不住问,“在看什么?”


    李蘅收回眼神,“我在看那些神官拿的宝贝。”


    庆典上,神官总是衣着华丽,手捧许多珍宝作为敬献天地的法器。


    李昊嫌她没见识,撇着嘴道,“有什么好看的。”


    李蘅不管,她就是要看,她要看看楚思怀到底去没去钦天宫,她要看看与天道命运作对,自己是不是赌赢了。


    后来在多年以后,李蘅反思自己总是在意楚思怀这个人,可能在乎的并不是人本身。


    而是她自私地赋予他的一些东西,比如反叛精神,比如冲破枷锁的决心。


    但没想到,她自以为把楚思怀从皇宫这一座牢笼中拯救出去,却又亲手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桎梏藩篱。


    楚思怀可有后悔过,她不知道。


    但她的的确确后悔过,反思过,却最终都没有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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