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雨夜来信》 他们是下午上路的,路面湿滑。
萨诺镇迎来春雨季,湿气在山谷蒸腾,绿色的汁液融进树的脉络。
但是瑟缩的天空、雨幕的沙沙声、乃至雨中青草的清香,对洛伦而言都透着新奇。
四月,是洛伦失去记忆的第三个月。
“所以你是来旅游的?” 坐在副驾的年轻女人叫玛德琳,自称是山上庄园的女管家。穿着黑色长裙,没有过多装饰点缀。棕色长发盘在脑后,每一根发丝都不曾凌乱地落下。
洛伦坐在后座,与玛德琳在后视镜中对视。洛伦察觉得到,玛德琳的眼神中掩藏着打量:一个旅客,却在花店打工。
洛伦理解她的好奇,“是的,我本来是来旅游的。但是三个月前出了点意外,我的身份证明和财物都失踪了。幸好房东贝利太太是个热心肠,不仅免了我的房租还让我在花店帮忙,顺便等待警方调查。”
“那你可有得等了,小镇已经十多年没有案件发生了,加上监管设备老化,警方可没有什么效率。”她语气平淡地描述事实。
“怎么不先回家呢,花店的工资不过杯水车薪,很难支撑你生活吧。”玛德琳开口询问,通过后视镜瞥了洛伦一眼,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可以洞悉一切,十分锐利。
在陌生的环境里主动亮出自己的弱点是很不理智的,洛伦没有选择向陌生人交底。
“比起投靠关系疏远的家人,我更想靠自己站稳脚跟。实不相瞒,贝利太太让我跟着您来庄园除了完成种花的工作,还希望我能看看庄园还缺不缺人手。”
“靠自己是一件好事。”玛德琳赞同他的话,说完便没了下文,故意忽略了洛伦的后半句话,车内陷入安静。
洛伦知道这是玛德琳的刻意回避,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观察起车上的人。他的目光转向驾驶座上的男人,他是跟着玛德琳下山的,看起来也是庄园的职员。
洛伦注意到,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黑色的头发梳成背头,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十分柔软的黑色羊绒衫,袖口挽起,露出一块金属表壳的手表。
他开车很稳,一言不发。
车开上山,天和地的距离在视野尽头合并,湿气反复沉降,裹住整座山谷。
当车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时,洛伦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站在了这里。一座静谧的庄园,像一具嶙峋的骨架,俯视着他,同时给了他奇怪的熟悉感。
高大的男人也下车站在玛德琳与洛伦中间撑起伞,玛德琳抬手看了眼腕表,然后带着歉意对洛伦微笑说:“麻烦你了,和休斯一起把这些花搬去温室吧。快到时间了,我要去给少爷准备晚餐了。”说完拿起休斯另一只手里的雨伞就走进了房子里。
“走吧,温室在后面。”这是休斯说的第一句话,来的路上洛伦已经见识过他的沉默寡言。
把花搬上推车,两人从房屋旁边的长廊走去温室。
洛伦跟上他沉默的步伐,试图破冰:“这庄园真大,平时一定需要不少人手打理吧?”
“只有三个。”
“三个?”洛伦惊讶,“我以为是三十个。”
“我,玛德琳还有少爷,只有我们。”
“那庄园主呢?”
休斯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答。沉默如同实质,在两人之间蔓延,一直持续到温室门口。洛伦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
“去世了,四个月前。”休斯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推开温室门走进去了。
洛伦僵在原地,四个月?那不就是他来到萨诺的前一个月。
他看着休斯在温室里默然搬花的背影说道:“……抱歉,提了让你伤心的事。”
休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洛伦。
“没关系。”说完俯下身开始搬花。
两个人搬完花种好已经是傍晚了,坐在温室的椅子上休息。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温室屋顶上,劈里啪啦地作响。
休斯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听着像是玛德琳。
“走吧,雨太大了,玛德琳说你留下来吃饭。”
“这不太好吧,我……”
也没听洛伦说话,休斯转身就走了,洛伦只好跟上。
洛伦进入庄园内部发现屋内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屋内并不华丽,反而很沉闷。吊顶的水晶百烛灯已经落灰,壁炉正在燃烧噼啪作响。只有发散着暖黄色灯光的落地灯,看上去既干净又崭新。
跟着休斯来到餐厅,玛德琳已经落座,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金发男人背对着洛伦,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向洛伦。
青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瞳孔正下方不到一指节的距离缀着一颗痣,金色的短发翘起几根,透出没有打理过的慵懒。
心跳会是提示吗?好奇怪,明明记忆的领域寸草不生,大脑忘记的事情,心会记得吗。
空气里是窗外的橡木味,此刻这股味道却像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飘散来的,清冽中带着树脂的苦味。
失忆以后的洛伦面对未知内心一直空悬,可是这一刻他的心脏终于落进了轻柔的枕头。这个人给了洛伦熟悉感,不需要记忆作证,洛伦可以肯定自己认识他。
塞维尔看到洛伦的瞬间皱起眉头,像是错愕又像是不欢迎这个外来闯入者。
“洛伦,这位是塞维尔少爷,庄园现在的主人。”玛德琳为洛伦介绍。
洛伦和塞维尔仍在对视,洛伦的呼吸一滞。
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在贝利太太的花店,不是在萨诺镇的某条小路上,而是在更早、更深刻的地方,是在这座同样给了他熟悉感的庄园。
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洛伦看见他们一起站在庄园橡木树下说话,树影斑驳映在他们脸上。
洛伦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深吸一口气,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危险的开场白。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餐厅里:
“你好,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塞维尔的双眼开始游移,睫毛扑闪,在洛伦的视线中缓缓低下头,转过身背对洛伦。
“没见过。”他低声说。
在洛伦看来,塞维尔好像要把自己蜷缩在这个座位上,弓起脊背,低下头颅。
按照塞维尔的说法,不是初见吗?他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洛伦在塞维尔对面,玛德琳身旁落座,面对丰盛的晚餐如同嚼蜡。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塞维尔身上,无人讲话。寂静在餐桌上蔓延。最终,塞维尔第一个离席。
饭后,暴雨初歇。玛德琳以散步为理由邀请洛伦去湖边,晚些时候再送他回镇上。
夜晚的湖面很静谧,黑色的湖水和远处的天幕融为一体,透着些不安的气氛。洛伦和玛德琳踩着草坪绕着湖边散步,“你觉得塞维尔很熟悉吗?”玛德琳率先打开话匣。
“嗯,可能在哪里见过。”
“是吗,我以为见过塞维尔的人应该会过目不忘,毕竟没有几个人像他这么独特。”
“确实,可能我感觉错了吧。”
玛德琳停下脚步,面对平静的湖水,夜晚的风将她的发丝轻轻吹起。
“花匠霍华德辞职了,你愿意留下来工作吗?薪水不是问题,如果你想离开也随时可以。”
玛德琳的提议足以解决洛伦所有的窘迫。但好像有些太顺利了,有些疑点在洛伦脑中划过,他有些犹豫,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湖面的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从玛德琳真诚的脸上移开,投向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玛德琳小姐,”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刚才冷静了许多,“一份月薪丰厚,且由我来决定去留的工作,这听起来不像是雇佣。”
“您在我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回报潜力’,还是说,我的工作并不是花匠这么简单?”
玛德琳的脸上没有出现被戳破的慌乱,她轻轻叹了口气:“希索里死后,塞维尔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效。而你,你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或许你会带来新的变数呢。我只是在无数种可能中,尝试我直觉选中的一种。”
“洛伦,有时候撬动一块顽石,并不需要一个力大无穷的工匠,而是一把形状刚好契合的钥匙。我认为你可能是那把钥匙。只要有一点可能性,对我而言,就值得一试。”
洛伦紧紧盯着她。她承认了,却又把动机归结于“直觉”和“试一试”,这很狡猾。
洛伦再次权衡:巨大的经济压力,庄园的熟悉感,一闪而过的记忆……这一切,都压过了对一个“过于美好陷阱”的警惕。
“我明白了。”他说道,语气里带着郑重,“那么,我接受这份聘请。希望我不会让您的直觉落空。”
玛德琳整个人放松下来,他们继续沿着湖散步。
他们继续交谈着,绕着湖泊缓行,回到庄园时惊雷拔地而起,又是一场大雨降落。
玛德琳以雨夜开车不安全为理由留下洛伦,带着他去二楼的客房休息。
暖黄色的灯光把房间照得很温馨,墙上贴着紫色的鸢尾花墙纸,看得出房间没有人居住的痕迹,非常干净。玛德琳拿出衣柜里的干净衣物,和洗漱物品,“东西都是新的,你随意使用。”
“谢谢。”
“晚安。”玛德琳对洛伦挥挥手,转身离开。
洛伦很快洗漱好,吹干头发。随手一抹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中的自己,墨黑的发丝蓬松,映着一双同样深黑的眼。面部线条干净利落,俊朗沉静,却透着疲惫。
洛伦关掉灯,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窗外的雨声未曾停歇。
他思绪纷乱,闭着眼,雨声却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双脚踩在水里的奔跑声,杂乱、急促。
“快!”一个声音穿透雨幕。洛伦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冰冷的雨中,看着只有十几岁的玛德琳跑在最前面。她顾不上散落的发丝黏在颈间,也顾不上打在腿上的裙摆,只是奔跑。
塞维尔拉着洛伦,紧跟其后。他们在破碎的喘息中时不时回头张望。
他看见玛德琳和塞维尔把当年的他托举得很高,他坐在庄园围墙上,附身想去拉塞维尔的手,塞维尔却躲开了。玛德琳在催促他离开,“快走!别浪费时间!”
“我一定回来救你们。”洛伦听见自己说,然后从墙头一跃而下越跑越远。
塞维尔和玛德琳仍然站在围墙边,胸腔上下起伏,“没事了塞维尔,他逃走了。”玛德琳拍了拍塞维尔的肩膀。
塞维尔有些失神,低着头没有说话。两人不复刚才的紧张,撑着酸软的双腿往回走,他们的身影消散在这场大雨里,也消散在洛伦的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