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上山，确实比独自攀登要容易，只不过，本来说的是方泽芮拉着丁明犀上山，上了几段石阶以后，丁明犀几乎和方泽芮并肩了，手还拉着，似乎却是方泽芮撑着丁明犀的手掌心往上迈步。


    起初大家还说说笑笑。偶尔分零食吃吃，偶尔追逐打闹，偶尔互相问“这是什么”“谁知道”“谁去发微博问问博物君”“人家才不会理你”……然后方泽芮看一眼他们讨论的植物，深藏功与名一般来了句“这是五指毛桃吧，健脾补肺的，我小时候还和我阿公来挖过”。


    这东西大家平时家里总会煲来喝，但都没见过它在地面上的叶子长什么模样，听完方泽芮的回答都很捧场地“哇”，林自立说：“知道他为什么叫小草吗？——因为他是百草之王！”


    林子新和程思渺：“为什么？”


    百草之王翻了个白眼说“神经”，其他人哈哈大笑。丁明犀松开了和方泽芮交握的手，方泽芮下意识看过去，只见丁明犀双手圈成一个环形，虚空往方泽芮头顶一放：“百草之王加冕。”


    大家笑更厉害了。


    后来爬着爬着，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只有逐渐沉重的呼吸声穿插在山海的风间，但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累，谁说了谁就输了似的——毕竟上来前，每个人的豪言壮语都说得比天高。


    又爬了一段，全部人之中唯一一个事先声明自己很柔弱的丁明犀停了下来。


    其他人跟着他停，听见他宣布：“我太菜了，我爬不动了，大家迁就我一下，先去那边的亭子坐会。”


    方泽芮拍拍他，喘着气道：“早说嘛，我又不会笑话你。”


    林自立也喘：“歇什么歇，不用歇，区区这点山路对草哥来说不在话下，你让他把你扛到山顶。”


    说着他冲方泽芮挑衅一笑，往凉亭的方向跑，方泽芮追着他：“我要把你扔下山！！”


    几个人嘻嘻哈哈到了凉亭边，因为爬得有点累，都不敢立刻坐下，就靠着柱子看风景。这山不高，他们没花多长时间爬了上来，爬到这里离顶也不远了，在这个位置，往上望可以看见一座座风车生长在山脊之上，风车叶子随风一转，就能施放点亮全岛的电气魔法。


    转过身看另一面，面朝大海，可以把蜿蜒的海岸线尽收眼底，可以看见今年刚通车的青葵大桥在漫无边际的海上不断蔓延，延展到对岸的南滨——大桥像一条把岛屿固定在陆地的绳索，岛屿似乎不再漂浮了，不过，岛上的人要走更容易了，来的则大多数是不会久留的游人。


    丁明犀还向方泽芮吐槽过，说他们铺子旁边又新开了两家大排档，专做游客生意的，因为知道人家只来一次，收费高得离谱，别人一质疑，店家就理直气壮说啊我们海鲜都是现捞上来的稀有品种，你在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啦。


    当时方泽芮听完说，这太坏了，过了会儿又说，不是说他们对，但能想到这背后的原因，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市场份额……是用这个词吗？市场份额就那么点，都不够原住民瓜分的。很多人想发财想过更好的生活就离开了，有的人留恋这里不愿意走，但也没别的生财之路，好不容易来了个游客就宰了。


    不应该这样的。方泽芮叹气。就算有关部门整治乱象，那也是治标不治本，得这个岛屿活了，各方面都像以前一样蓬勃发展，人们正常劳动也能过得不错，就不会想去宰客……穷山恶水出刁民嘛。


    丁明犀不好说方泽芮的理论对不对，可能这些话他总体是听阿公说的，再稍微加上一些自己的小小思考，但的确不管什么事，方泽芮总是习惯性去想别人有什么难处，总是会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到人家。


    丁明犀是方泽芮这种性格的受益者，但偶尔他也会有点小心眼地为这个特质所苦。


    就比如前几天林子新传过来那张纸条，放学后，方泽芮把纸条给他看了，和他讨论起那个学霸的事来。方泽芮说但是那天我问他问题，他态度蛮好的，感觉他在他们原来班上扮高冷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大家都不搭理他的话，先不论他是不是那种喜欢一个人待着的性格……总觉得他有点像被孤立了啊。


    丁明犀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方泽芮说我们可以和他拉近一点关系。丁明犀也没提出反对意见，只是说，你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先观望一下吧。


    丁明犀很清楚，如果方泽芮真要付诸行动和那人拉近关系，马上就会掏出自己的真心实意，凑到人家跟前去。


    因为他以前就被方泽芮这样对待过。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是没错，但把时间轴拉到最开始，幼儿园时方泽芮的伙伴并不少，一起演出当背景板的除了他们俩，也还有被叫小树小花的，方泽芮左手拉着小树，右手勾着小花，他小火苗在那时只是其中一个玩伴，因为挨着住，占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加上“有点可怜”“从来没见过他爸爸”“他妈妈也很不容易”，方泽芮会更关照他一些。


    也仅限于此了。


    一直到三年级，给他提供了Y染色体那个男的死了。


    丁雨晴不是本岛人，很多年前在外打工，和那个男的恋爱结婚，那时他们攒了点钱一起回男人的家乡想做点小生意安定下来，这都很好，原本故事也是这样发展，丁雨晴怀着丁明犀的时候，那个男的说想搏一搏，搞个大的，美其名曰给孩子更好的物质基础。


    “搞个大的”的方式，就是赌博而已。和所有赌狗一样，一开始赢一点，就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财运非凡，后来就开始输，输掉一点，输掉吃饭的钱，再把用来维生的小店铺也输掉。


    丁雨晴很干脆地离婚，这在岛上很少见，但她不管，她听着那个男的那边的亲戚不断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太看重物质，说她不能陪男人吃苦，说谁谁谁也落魄过但是人家的老婆就能陪着他东山再起，说外面的女的就是没本地的女的那么好，仍然坚持离婚。她本来想离开，但孩子月份大了，她留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上户口的时候让孩子随她姓，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至于那个男的，不知是内心有愧还是负责不起，总之是消失了。


    生完孩子丁雨晴本来还是计划着走的，但刚生产完身体不好，不宜坐船跨海，长途颠簸。其实除了那些男方亲戚时不时嚼舌根，无关的人待她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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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好的，隔壁药铺阿公送来很多补药，另外的邻居阿婶给她介绍了在家串手工的工作，也可以换点钱，等她能干重一点的劳动了，彼时还在医院上班的许思敏推荐了她去当护工，还说如果忙不过来，把小孩放药铺里就可以的，反正两个小孩年纪一样，阿公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


    那边的亲戚后来也来闹过，说凭什么改我们家孩子的姓啊，说凭什么还住着我们家人建的房子啊，被方家阿公找宗族里的人打了一顿，骂他们言行举止没一点像人，趁早找个海一跳还能当鱼粮，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用处。


    丁雨晴稀里糊涂还是留下来了，丁明犀一天天长大，都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直到有一天，那个男的有消息了。


    是死讯。


    死得很不光彩的，麻将桌上胡了一把，一激动就咽气了。


    在这之前，丁明犀听到的关于那个男的的话，都是“你爸爸是海员，在外面出海赚钱，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回来”之类，所有人一边唾骂那个男的，但对着小小孩，还是为他编织了一个好梦，丁明犀虽然隐隐有听说一些传言，还是相信爸爸只是在海上，太忙了回不来。


    然后，那个男的的死讯没有瞒住，小小的丁明犀全知道了。


    很多很多被人嚼过的尖酸的话，很多很多他在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混合成一颗巨大的，超过小孩承受范围的泥团，被小孩吞进去了，却没咽下去，卡在嗓子眼。


    丁明犀得了功能性失语症。


    也是那个时候起，方泽芮身边好像没有什么小花小树了，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丁明犀身上。


    丁明犀说不出话，方泽芮就说个不停，拉着他到处跑，挖螃蟹给他，好吃的分给他，晚上抱着他睡说你不要害怕，给他编睡前故事，编着编着圆不回来了，说不通狗熊为什么会长翅膀飞走，又在那生自己的气，说自己真是没有当安徒生的天赋！


    很久以后丁明犀还能想起，自己重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哥，你讲了那么久，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杯水吧。


    讲得断断续续，还没讲完，方泽芮激动得哇一下就哭了，跑去叫丁雨晴，抽抽噎噎地说雨晴阿姨雨晴阿姨，小苗讲话了啦！！


    ……


    从来方泽芮就是这样，谁可怜一点，他就会分多一些目光在那个人身上。有时候丁明犀会想，是因为自己可怜，方泽芮才和他亲近的，他就会想再多示弱一些，有时候又会因此难过，如果不是一个可怜的丁明犀，能得到方泽芮的注视吗？


    毓灵山上，丁明犀靠着凉亭的柱子，像是在远眺，余光却偷偷瞥向一旁的方泽芮。从来方泽芮就是这样……方泽芮现在正向林子新打听青中的情况，听到人家说什么“我们好可怜的，有校不能回”之类的话，又是一副同情心溢出的样子，很快又开始发表看法，说合校应该是不会有变了，还是要想办法让大家上学都上得舒心啊……仿佛他是校长。


    可是偏偏，丁明犀又觉得方泽芮这副阳光普照的模样……他很喜欢，就算照了很多人，那也照了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