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棋子

作品:《奸臣手册

    佛堂静谧。


    巨大的银杏洒下满地金黄,被匆匆的脚步踏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层层帷幕下的菩萨低眉敛目,捻着柳枝,持着玉瓶,悲悯的注视着跪坐在蒲团上的素衣女子。


    “……娘娘,娘娘!”


    慌乱的女声由远及近,击碎了空灵。


    盘着珠串的手一顿,阖上的眼缓缓睁开。柳玉楼回首,看向石阶上踉跄跌倒的翠琴。


    “佛堂净地,何事如此慌张。”


    翠琴撑着爬起,跑进佛堂,跪到了柳玉楼身旁。


    “娘娘!”翠琴咬着牙:“金吾卫昨夜去了左府。晏还明,晏还明抓了左文磐,将左府满门流放了!”


    “……”长久的静默后,柳玉楼淡声道:“只是如此?”


    翠琴揪着裙摆,迟疑地点点头。


    后宫消息难免迟滞,翠琴刚得知此事就来汇报,一时顾不上思索太多。而见她点头,柳玉楼轻嗤一声:“既只是如此,又何必慌乱。”


    她垂下眼,继续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更出格的事,他晏还明也不是没有做过。”


    “阁老他逼得,尚书也不是没杀过。”柳玉楼的声音很轻:“左文磐不过一介侍郎,还不是他想杀就杀?”


    “只是娘娘,此事陛下也点头了。”翠琴抿唇:“当时说好的,明明……”


    “陛下点头不是很正常吗。”柳玉楼打断翠琴的话:“他做什么事会给自己留下把柄。先斩后奏也是奏,皇儿亲近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时,是我求了他。”低低叹息,柳玉楼看向高高在上的菩萨:“既求了他,我们就要承担引狼入室的下场。”


    “只要皇儿还是陛下,就好……”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滚落。


    屋内暖炉燃烧,青年提笔而立,在画绢上落下墨痕。


    黑白分明的竹锐利,红彤彤的圆日却委婉地藏匿在群山雾间。随意书下一行弄情诗,晏还明落笔,回眸看向身侧人:“如何?”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崔故轻笑一声:“哪个故人来?”


    “你倒是明知故问。”晏还明持起玉印,碾过红墨,道:“你这个故人,可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鲜艳的名印似招摇的红杜鹃。


    指尖划过画绢边缘,崔故道:“若是没有好消息,我怎敢来见首辅?”


    “左文磐惹下的那些麻烦,我已尽数处理好了。”崔故哼笑:“虽说那些地方官处理起来真是让人头疼,但左文磐既然已经拿人头给我谢罪,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吏部掌管人事调动,三品的吏部侍郎已经可以插不少私心。而左文磐做事隐蔽,私心也都落在了不算富硕也不算贫瘠的中庸之地,让晏还明费了不少心思才尽数挖出。


    不过,雁过留痕。收罗起来麻烦,也不代表没有证据。


    何况无凭无证也不妨碍晏还明杀人。有凭有证也只是出于最后一点怜惜——怜惜曾忠于他的左文磐。


    当下已是深秋,天气渐冷,距左文磐落狱问斩也已过数月,崔故更不会对一个死人计较太多。


    “奏章……在中原时我就递上来了,首辅应已看过了吧。”崔故道:“那几个好用的,我按首辅的吩咐,留了命,带了回来。首辅若对他们有什么安排,告知我就好。”


    崔故与左文磐同在吏部,掌管考功司。考功司身负查处百官渎职贪腐之责,此事的收尾便落到了他头上。


    “嗯。”


    取起画绢,晏还明唤来安鹊:“将它挂起来吧。”


    ……


    薄雾浓云。


    正午已过,大雨刚刚结束,周身的一切都湿漉漉。鬓发或许是被汗水、又或许是被雨水打湿,像一条条扭曲的小蛇,盘踞在脸颊。


    “今日到此为止。”


    许止揪过一条软巾,想了想,抛给薄迁。


    薄迁条件反射般接过,随即一愣,看向又取起一条软巾的许止。


    “先生,那我先回房了。”


    许止点了点头:“洗个热水澡,别得风寒。”


    薄迁垂眸应是。


    冲干净身体,喝完姜汤,午后艳阳才后知后觉地探出些许。


    迎着柔软的日光,穿过青石板路,噼里啪啦的暖炉在书房内燃烧。檀香弥漫在此,透过屏风,薄迁隐约能瞧见伏案的晏还明。


    ……餐盒中的汤应还温着。


    垂眸看了看餐盒,薄迁又看向入内通传的安鹊。


    “公子,请。”


    回到门旁的安鹊侧开身,薄迁道了句“多谢”,迈入温暖的书房。


    虽说被晏还明带回了府,但薄迁只是活了下来,并没有得到任何不该有的优待。晏还明对他,似乎也只比对养在府中的猫狗要好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情好了赏玩一番,心情平平就抛却脑后。


    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能真的做一个废物。


    薄迁想。


    无论市井传言,还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中,晏首辅都分明是连同僚死在面前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又何尝会怜惜一条路边为他带不来分毫利益的野狗?薄迁毫不怀疑,自己的血脉才是晏还明救他的原因。


    但,只要能活下去,薄迁并不在意自己被利用。


    当下,他唯一畏惧的,恐惧的,就是他连被晏还明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他需要活下去,他需要晏还明。


    常年的暗疾还在温养,但那日被打出的伤已然大好。可除了初秋时入宫的那日,晏还明没有再寻他,也没有再见他。若不是那位出手莫名有些熟悉的老师说,他是晏还明派来教他的先生——薄迁恐怕都要怀疑,晏还明已经忘了自己还养了他这么个人。


    晏还明不是第一次带人回府。


    那些照顾薄迁的侍从似乎有些口无遮拦。但自他们口中,薄迁也看清了自己的地位——


    棋子。


    他是一颗棋子,也只是一颗棋子。晏还明不会只需要他,他也不是晏还明救的第一个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除了北狄王子的身份,薄迁随时可以被替代。


    常年如影随形的恐惧并不易褪去。薄迁清楚,较比大魏,自己的母国堪称微弱,自己唯一独特的身份于晏还明亦可有可无。他不想死,所以他必须有价值,必须让晏还明看到他本身的价值。


    必须。


    定了定心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薄迁低垂眉眼,绕过屏风。他的来时路不长,但仅是这短短片刻,晏还明已经收好了桌上摊开的数本奏章。


    “好孩子,你怎么来了。”


    瘦削的肩头压着大氅,衬得其人仿若单薄的落叶。晏还明轻轻伸手,薄迁便顺着走到了他的身前,任由晏还明握住了他的腕。


    如白玉般的指尖一如白玉般冰冷,让薄迁想起了那枚怎么都捂不热的白玉扳指。


    晏还明的指尖,似乎永远都是这么的冷。


    “怎么穿这么少。”


    薄迁胡思乱想间,晏还明一如每一位慈母慈父,抬手理了理薄迁单薄的衣裳:“近日阴雨连绵,天也凉。你身子如今刚好,也不怕再病倒。”


    “多谢大人,是我疏忽了。”薄迁回神,顿了顿,又道:“方才在膳房为大人准备膳食,靠着炉火倒不觉得。一出来,的确是有些冷。”


    晏还明好似才察觉他手上的膳盒。


    “给我的?”眸光无声划过膳盒,含笑的青年瑰丽:“有心了。”


    晏还明留下了膳盒,却没有留下薄迁。


    只笑着关怀了薄迁三两句,晏还明便借着公务,将他遣回了小院。


    “对了。”在薄迁绕过屏风前,晏还明悠悠开口:“过几日还会有人去小院寻你,不要怕。”


    薄迁一顿。


    “……多谢大人。”


    ……


    “是红豆薏米汤啊。”


    挑了挑眉,晏还明落下盒盖。


    “大人,他是不是有些……”


    安鹊欲言又止。而晏还明推开食盒,轻笑一声:“虽说有些蠢,但这点小心思,我又不是容不下。”


    “何况,能按耐这么久……他倒比我想的能沉住气。”


    ……


    天只短暂晴了片刻。


    到了未时,大雨再度滂沱。


    红日似乎羞赧地藏起了自己。唯有高高的红墙金瓦被洗涤,成为阴云密布下最耀眼的色泽。


    “先生怎么还不来看朕。”御书房内,少帝抛开书册,垂头丧气地趴在案上:“明明说好的是今日……宫门都要落锁了,先生怎么还不来。”


    伴读垂首将书收好,轻声细语:“今日大雨。晏首辅许是被雨困住了脚……”


    想到这场大雨,少帝又嘟囔了两声,到底是没把伴读塞回来的书再扔开。他磨磨蹭蹭地展开书页,努力想要看进去这些文字,脑中却不自觉想起每逢阴雨晏还明都会痛的腰腹与心窝——那里受过大伤。


    其实,先生不来也没关系。


    少帝想。


    天公不作美,先生保重自己才好。


    少帝闷闷地把头埋进书中。


    ……好吧,他承认,其实是他在任性。


    “陶殊,去告诉李公公,让李公公给先生送药。”


    伴读轻声应是,正要去寻人,却听李公公在门外扬声:“哎呦,晏首辅,您来了!陛下近日一直念叨着您呢,快请——”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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