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种

作品:《猎鹿

    洗完澡,陶楚换上家居服回到妈妈的房间,开始收拾遗物。


    她把桌面上的文件都收进抽屉,想着等会下单几个收纳箱。


    中间的抽屉还有妈妈的一寸证件照,她看得出神。照片上的徐为容一头中长直发,穿着黑色西装,目光坚定。


    布满细碎伤痕的手轻轻抚过照片,陶楚想着明天把它扩印放大做成遗照,好用来上香祭拜。


    最下面的抽屉有个密码锁,四位数。


    陶楚盘腿坐在地上捏起锁,转动密码——“0128”,她的生日日期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


    咔哒,锁开了。


    自从八年前来到望湖市,家里无论是新办了一张银行卡,还是哪里添了一把锁,徐为容全都让女儿把密码背下来。


    当时她觉得是因为妈妈终于把自己当大人看待,两个人相依为命、毫无保留,曾为此欢喜过。


    可事到如今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不由得猜测是不是妈妈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拉开抽屉,皱了皱眉头——里面只有一部手机和一根充电线。


    手机是陶楚上初中用过的诺基亚5300,淘汰之后早就不知道扔在哪。


    没想到居然在妈妈手里,还被珍而重之地锁起来。


    她拿起旧手机向上推,手机剩的电不多,滑盖手机的触感陌生又熟悉。


    首页显示有条未读短信,署名是“HP”。


    看到这个缩写,她脑子里猛地蹦出一个名字——“Harry Potter”?


    《哈利波特》是她从小看的书,难免先冒出来这个想法,随即觉得自己想得太偏,摇了摇头。


    她点开短信——


    “勿回江临,一切小心!”


    陶楚的心一阵狂跳,再细看时间,1月17日8点零3分.


    是妈妈出车祸的当天早上!


    这个时间妈妈和邹铭伯伯已经上了高速,但旧手机被留在家里。


    如果妈妈看到了这条短信该多好……


    陶楚蹲得腿有些发麻,脑子也嗡嗡地疼,她索性坐在地上向后仰倒,靠着床尾,望着天花板上的灯。


    车祸果然不是意外,这个人是谁?怎么会知道有危险?


    陶楚又拿起旧手机,想翻看妈妈和对方之前联系过的信息,却发现被删得一干二净。


    她缓缓坐直身子,把这个手机号复制粘贴到浏览器搜索栏,果然是江临市的号码。


    妈妈就是死在了回江临的高速上。


    陶楚盯着这枚红白相间的小手机,不死心地继续翻阅,可是一无所获。


    这条信息,是留下的唯一线索。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回拨键,心脏砰砰直跳,期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线路通畅,对方没有关机。


    可是她等了几十秒,最终无人接听。


    她的心从峰顶再次跌回了谷底。


    她又点开了那条短信——短短的六个字,本来可以救下妈妈和邹铭伯伯的命。


    如果妈妈带上了旧手机,如果对方早一个小时发来短信,如果对方早点发现异常……


    这些想法想海波一样,一浪一浪涌上来,冲击着她的心。


    但她知道——没有如果,妈妈回不来了。


    她攥着旧手机,像是要攥住眼下这种饱含悔恨的心情,把它死死按在心口上。


    只差一点妈妈就能避开这场灾难,就差这一点……


    货车“嘭”地撞上去的声音、血液凝固后殷红发黑的颜色,在她耳边和眼前反复重现。


    她不甘心。


    陶楚抱膝坐着,怔怔出神许久。


    直到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沉沉夜幕,原本明亮温馨的家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夜已经深了,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邹铭伯伯的骨灰送回去——他就住在前面的5号楼,家里有他家的备用钥匙。


    她站起身,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看一眼时间,正巧进来了一个电话。


    又是闻耘生。


    从昨天夜里开始,他的电话和短信就没断过,但她实在不想理会。


    闻耘生和她是青梅竹马,他爸爸闻韬当年作伪证,是把她妈妈和邹铭伯伯赶出江临市的人之一。


    在她离开的这八年里,闻耘生一直没有放弃和她联系,虽然她从未回复过只言片语。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还当他们和从前一样,一厢情愿,固执己见。


    眼下他突然这么着急地联系自己,多半是知道了车祸的事。


    陶楚没有主动挂断,她带上手机和钥匙,关好灯和门,捧着骨灰盒进了电梯。


    走进电梯后她想了想,按下B1——从地下车库穿过去应该不会遇见小区邻居,省得吓着别人。


    进了邹伯伯家,她把骨灰盒放在客厅的桌子当中,作揖鞠躬:“伯伯,明天我买好香炉和水果再来拜你。”


    说完她朝书房走去,想找出邹铭伯伯的证件照,明天一起去扩印,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可打开书房的灯后,陶楚愣住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原本在书柜里的各种书籍本子铺得满地都是,电脑主机横着放倒在桌上,侧机箱盖被拆开后扔在一旁。


    陶楚心中警铃大作——那些人来过这里了!


    看样子连电脑硬盘都被拆走了。


    也是,人命都敢害,入室偷窃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


    陶楚下意识扭头想要逃离,可刚转过身,她突然联想到自己家——那些人应该还没去翻找过,否则妈妈的旧手机肯定被拿走了。


    旧手机!


    她摸了摸家居服上衣的口袋——还好,刚才顺手放进去了,她稍稍安心。


    她咽了口唾沫,那些人应该不会放过自己家,她得回去拿身份证,立刻出去住酒店!


    她回身准备关掉书房的灯,却注意到紧紧拉着的窗帘,估计是他们来偷东西时拉上的。


    这间书房朝南,透过窗户能看见自己家。


    她脑子里冒出疑问:那些人为什么暂时先放过了自己家?


    一边想着,她一边鬼使神差地走向窗帘,悄悄扯开一条缝。


    邹铭叔叔家在5号楼7层,自己家在6号楼15层。


    她不自觉就抬头去数,13层、14层、15层——


    她的家,灯亮着。


    可出门前,她明明关了所有的灯。


    她心脏怦怦直跳,盯着客厅透光的窗帘,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有人影。


    陶楚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全身发颤,动弹不得——他们来了!


    如果不是自己凑巧出来了,那现在……


    不,不是凑巧。


    陶楚捏着窗帘的手在颤抖,连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应该是看见灯熄灭,以为她已经睡觉才闯进来。


    如果自己没有从地下车库走,而是坐电梯到一楼,应该会被他们逮个正着。


    更让她呼吸一窒的是,有个人走到了家里客厅的落地窗边,身影透过窗帘越来越清晰。


    下一秒,那人哗啦一下扯开窗帘,低头径直看向陶楚所在的位置。


    陶楚吓得立刻蹲下,但来不及了——这里的灯亮着!


    他们来这里翻找过,所以清楚地知道邹家的门牌号。


    所以发现她不在家里后,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她是不是在5号楼。


    快!快离开这里!


    陶楚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她死死咬住牙,攥紧外套领口飞奔冲出房门按下电梯。


    幸好电梯还停在7层,现在去地库开车应该还来得及,毕竟自己家楼层更高,他们下来得更慢。


    但踏进电梯的那一刻,她有些不安——


    这么密闭逼仄的地方,万一有人在一楼堵截,按了“上”和“下”,等电梯门一开,自己就无处可逃了。


    她想了想,进电梯按下“1”后立刻退出来,从消防通道飞奔下楼。


    她每一步跨两三个台阶,脚步落地“咚咚”的声音伴随着感应灯明明灭灭,像在无声催促她。


    她使出拼命的劲头跑到地下车库,钻进车里一踩油门直冲出地库。


    轮胎在橡胶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隔着窗户听起来都叫人毛骨悚然。


    她喘着粗气,嗓子里像冒着火一样。


    一道道减速带完全拦不住她,车身猛烈起伏晃荡,像她此刻忐忑惊惧的心情一样颠簸不稳。


    冲出小区侧门后,她扫了两眼后视镜,发现暂时没有人和车追赶,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强打起精神漫无目的地开了十几分钟,才拐到一条小路靠边停下,思考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那些人如果是为了搜找证据,明明可以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早早下手,就像他们闯进邹铭伯伯家那样。


    但他们好像并不心急,没有打草惊蛇,而是选择守株待兔。


    为什么呢?


    ——噢,反正证据就在家里跑不掉,等她回了家,他们灭完口再把她家翻个底朝天,做出入室抢劫杀人的样子。


    陶楚盯着车窗前空无一人的小路,只有几盏昏暗的灯。


    如果自己死了,这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去深挖车祸的隐情。


    阴差阳错,她侥幸逃过死劫。


    可是今晚他们失了手,肯定不会就此放过自己。


    该怎么办?


    报警,然后继续留在望湖市东躲西藏?


    正想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这么晚,应该不是闻耘生,陶楚心里有点忐忑。


    她拿出一看,显示是望湖市公安局。


    她盯着手机,直到屏幕再度熄灭——大概率是小区保安报案,可她现在怎么敢回去?


    那些人背后的势力无法小觑,妈妈在望湖市生活了这么多年,恐怕从来没有逃离他们的监视,所以才会死在了从望湖回江临的路上。


    那么……望湖市公安局还可信吗?


    万一这个电话是引诱她重回瓮中呢?


    陶楚只觉浑身发冷,她紧了紧领口,抬眼看向后视镜。


    本来是提防后面来人来车,她却看见镜中自己一头毛寸和奶黄色的毛绒领子,眼睛满是疲惫茫然。


    她静静盯着这样陌生又滑稽的自己,眼里的神采渐渐聚了起来。


    被追杀的惊慌无措渐渐散去,只剩愤懑和恨意沉淀后压在心头。


    她攥拳捶在方向盘上,骂了一句:“真他大爷的窝囊!”


    杀了她的妈妈,还要来杀她,逼得她半夜仓皇出逃,像只“丧家犬”一样狼狈不堪。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她立刻盘算起来,看了一眼手机电量,还剩13%。


    身份证没带,手机快没电,好在车里的油剩得不少,跑高速的话差不多够600公里。


    不,不,她还有一样东西。


    她去摸左边的兜——妈妈的旧手机!


    她的心怦怦直跳,发来提醒短信的“HP”一定知道车祸背后的秘密。


    陶楚低头看着这枚小小的手机,它和自己一样,是仅存的火种。


    既然是火种,就该燎原。


    她用仅剩的电量打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陶国华。


    “爸爸……”陶楚一开口就是哭腔。


    对方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嘟嘟囔囔应声道:“嗯……啊?楚楚啊,出什么事了?”


    “爸爸,妈妈昨天出车祸去世了,家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我好害怕,我想去找你……”


    “啊?你等等,这……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想……你、你现在在哪呢?还安全吗?”


    “我从家里跑出来了,不知道能去哪儿,爸爸……”


    电话那端沉默了数秒才有动静。


    “楚楚,这样,你听爸爸的,先找个酒店住下,保证好安全。好好睡一觉,嗯……爸爸明天再跟你联系。”


    陶楚听他吞吞吐吐说着不痛不痒的屁话,啜泣着答应:“好,爸爸,你一定要来接我,我好怕……”


    挂断后她看了一眼手机右上角,还剩下9%,心疼被浪费的电量。


    第二个电话,她打给了朋友岑乐。


    电话那端是欢快的背景音乐声,甜美的女声传来:“粉丝宝宝们稍等,我接个电话噢——喂?”


    “我手机电量不多,我说你听。我大概凌晨三点到江临市,你带个可靠的人到高速入口接我,黑色SUV,尾号9208。”


    音乐声戛然而止,直播间里的粉丝看到女主播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好的呢。”


    第三个电话,陶楚用旧手机拨给了“HP”,依然没有人接。


    她把新旧两个手机都关机保存电量,黑色的SUV在深夜中疾驰,驶过弯道、桥梁和隧道,走在她的妈妈不久前经过的路。


    在安静的夜里,她只听得见被玻璃隔绝掉大半的风声,整齐的路灯伫立在两旁,无言地为她送行。


    她没有时间感慨,没有时间哭泣。


    猎枪已经抬起,她逃过了一枪,要赶在下一枪射出前先予以还击。


    把她逼到绝境,要她无路可逃?


    那她就向猎人的老巢奔袭而去,让他们也尝尝措手不及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