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今夜无眠。


    琉璃瓦在月下流淌着七彩的光，飞檐斗角上蹲坐的石狰兽瞳孔里，映出长街之上川流不息的妖影。


    灯火如昼，人声——不，妖声鼎沸，各色妖气氤氲升腾，混杂着甜腻的点心香气、清冽的酒气。


    还有某些大妖身上特有的威压，将这王城渲染得光怪陆离，生机勃勃。


    一切的喧嚣，都指向那座巍峨矗立的宫殿——妖王宫。


    今日，是妖王云芷五百岁寿辰。


    宫内，夜明珠柔和的光辉洒满大殿，却驱不散某些角落自然凝聚的森然妖氛。


    化形完美、衣饰华丽的妖官们按序而坐，觥筹交错间，眼风扫过最上首那道慵懒倚在软塌上的身影时，无不带上十二分的敬畏。


    云芷，九尾天狐，统御妖界三百年的王。


    她今日只着一身素净的雪色长裙，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


    绝世的容颜在珠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流转间，顾盼生辉，又带着点倦怠。


    三百年了，这样的寿宴，这样的恭维，这样的珍宝……


    循环往复，实在有些无趣。


    她纤细的手指捏起一颗冰镇过的紫莹莹葡萄，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殿中正在献礼的妖将。


    “臣偶得万年暖玉一方，献与陛下，愿陛下修为精进，福泽妖界……”那声音洪亮，带着讨好。


    云芷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暖玉？


    她洞府里垫桌脚的都不止这个年份。


    她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


    直到殿外一阵细微的骚动传来。


    几名侍卫费力地抬着一个被厚重黑布蒙住、足有一人高的物件走了进来。


    那东西看着极为沉重，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连地面都似乎颤了颤。


    负责寿典事宜的龟丞相挪着步子过去，掀开黑布一角看了看，浑浊的老眼眨了眨。


    然后转向云芷，慢吞吞地躬身，声音拖得老长：“陛下——北地玄铁矿守将，进献——呃，玄铁……精一块——”


    他的语调太过奇特，以至于殿内霎时静了一瞬。


    玄铁精？


    那玩意儿虽然珍贵，但说到底不过是炼器的材料，何时也能作为寿礼，直接抬上这大殿了？


    还是……“精”？


    云芷终于提起了点兴致，眼尾微挑：“精？”


    龟丞相努力组织着语言：


    “回陛下，据守将所言，此物……生于矿脉核心，吸纳日月……


    呃，还有过往人族修士交战残留的什么……执念，近日……刚刚化形。


    守将以为稀奇，特此献上。”


    化形的玄铁？


    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云芷红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掀开来，让本王瞧瞧。”


    黑布被猛地扯下。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随即是几声闷笑。


    那不是什么璞玉原石，而是一个……人形。


    通体是未经打磨的、黯沉的玄铁色，在璀璨的珠光下毫不反光，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身形轮廓大致像个女子，但线条僵硬，棱角分明，没有任何柔和的曲线。


    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光滑的平面。


    它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粗劣的铁俑，与这满殿的精怪华彩格格不入。


    云芷看着那铁疙瘩，指尖在软塌的扶手上轻轻点了点。


    北地那帮糙汉子，倒是会想“新奇”点子。


    她还没开口，那铁疙瘩内部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齿轮转动的“咔哒”声。


    紧接着，它那平滑的“脸”上，从中间裂开一道细缝，然后向两侧推开，露出了两只眼睛。


    那眼睛，没有眼白瞳仁之分，只是两团幽幽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椭圆形光斑。


    那蓝光闪烁了几下，似乎在适应光线。


    然后，一个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金属摩擦质感的女声，清晰地响彻大殿：


    “检测到高能量聚合生命体。


    环境参数扫描中……空气成分复杂，重力系数正常，环境温度……适宜。”


    众妖：“……”


    云芷捻着葡萄梗的动作顿住了。


    那铁疙瘩，或者说，钢铁精，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嘎吱”的轻响，蓝光眼睛精准地对准了软塌上的云芷。


    “根据逻辑库比对，您为当前场域权限最高者。


    初始化社交协议启动。


    自我介绍：编号XT-001，自命名：钢小铁。向您致意。”


    大殿里落针可闻。几个定力差的小妖已经憋笑憋得肩膀发抖。


    云芷看着那双纯粹的蓝光“眼睛”，那里面的确没有任何情绪，只有近乎纯粹的……呆滞。


    她活了五百岁，见过会唱歌的玉石，会跳舞的草木，还是头一回见到会自我介绍、满口“参数”“协议”的钢铁。


    有点意思。


    她放下葡萄，稍稍坐直了身体，唇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钢小铁？倒是贴切。北地将你献与本王，你可有何……本事？”


    钢小铁偏了偏头，似乎是在处理这个问题：


    “本事定义：具备基础物理防御、结构变形、逻辑运算、数据记录与分析能力。


    不具备已知法术模型。”


    “哦？”云芷尾音拖长，带着钩子，“那你说说，本王现在如何？”


    那两团蓝光骤然亮了一些，上下移动，似乎在仔细“扫描”云芷。


    “生命体征旺盛，能量层级极高，超出测量上限。


    体表温度略低于环境平均值约零点三度。


    外部装饰物分析：丝织品，矿物饰品，植物果实残留汁液……成分复杂。”


    它顿了顿，目光（如果那蓝光能算目光的话）落在了云芷随意垂在榻边、毛茸茸的雪白狐尾上。


    “目标附属肢体：毛发覆盖密度高，推测保温性能优良。


    但根据热力学定律，松散结构导致热对流效率损失，实际保温效率低于同等体积致密皮毛约百分之十七。


    存在优化空间。”


    死寂。


    这回连龟丞相的胡子都开始抖了。


    这铁疙瘩是在……嫌弃陛下的尾巴不够暖和？！


    它知不知道那是尊贵的九尾天狐之尾！


    多少大妖梦寐以求能摸一下而不得！


    云芷也愣住了。


    保温效率？


    优化空间？


    她看着那一本正经（虽然它根本没有脸）分析她尾巴保温性能的铁疙瘩，心头那股积攒了许久的无聊和烦闷，忽然就被一种极其荒谬又新鲜的趣味冲散了。


    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她重新捏起一颗冰镇葡萄，这次没有自己吃，而是轻轻一扬手。


    葡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塞进了钢小铁脸上那道应该是“嘴”的缝隙里。


    “唔……”钢小铁发出一声被堵塞后短促的声音。


    云芷慵懒地靠回去，狐狸眼弯成了月牙，里面闪动着狡黠而兴味盎然的光。


    “哦？”她嗓音甜腻，带着戏谑，“既然本王的尾巴不够暖，那……不如把你丢进炼器炉，炼个暖炉？”


    “咔咔……滋滋……”


    葡萄的汁水似乎对内部的精密（或许并不）结构造成了一点小困扰。


    钢小铁僵在原地，体内的齿轮声和轻微的电流杂音变得明显起来。


    那两团蓝光疯狂闪烁，频率高得让人眼花。


    几缕纯白色的蒸汽，竟真的从她头顶的金属缝隙里，“嗤”地一声冒了出来。


    那道平板的金属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几分急促和混乱的杂音：


    “警告：未知有机物质入侵！


    检测到高糖分、液体……核心运算单元温度异常升高！


    散热系统过载！


    启动紧急处理协议……”


    白烟袅袅中，铁疙瘩僵硬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试图把嘴里的葡萄弄出来，动作笨拙得让人不忍直视。


    云芷瞧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明媚。


    她轻轻拍了拍手，声音带着发现新奇玩具的雀跃：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龟丞相，”她吩咐道，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兀自冒烟、乱码的钢小铁，“把她送去本王寝殿偏殿。以后，她就跟着本王了。”


    殿内众妖面面相觑，最终都化为无声的俯首。


    云芷心情大好，又拈起一颗葡萄，放入自己口中，甜意沁入心脾。


    看来，这五百岁的寿辰，终于是没那么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