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返程

作品:《越洋褶皱期

    纽约的最后一个早晨,天色是压抑的灰白,铅云低垂,仿佛也带着离别的沉重。公寓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僵持。


    汪晨早已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而武亦琛,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烦躁狮子,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回踱步。他起得比汪晨还晚,整个人透着一种低气压的抗拒。


    “急什么?”他终于停下脚步,走到沙发边,不由分说地将汪晨拉起来,紧紧箍在怀里,下巴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消散的睡意,“车下午才开,再陪我躺一会儿,就一会儿,昨晚没睡好。” 他近乎耍赖地收紧手臂,试图将她拖回还残留着体温的被窝。


    汪晨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比平时更快的搏动,以及那份强烈的不舍。她心中微涩,但身体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平静,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他:“别闹了,亦琛。总得吃午饭,还要提前去车站。时间不宽裕了。”


    武亦琛被推开,眼神里掠过一丝受伤和不解,像个被拒绝的孩子。他抿着唇,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委屈和不甘。整个午餐过程,他都异常沉默,筷子碰到骨瓷盘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汪晨默默吃着,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声的控诉。


    直到不得不出发的时刻,武亦琛才极其不情愿地拿起车钥匙。去灰狗巴士总站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车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熟悉的纽约街景,武亦琛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唇线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汪晨则偏头看着窗外,那些曾让她惊叹的繁华景象,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车子最终停在了庞大而略显陈旧的巴士总站入口。喧嚣的人声、汽车喇叭声、广播提示音瞬间涌了进来,与车内压抑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武亦琛熄了火,却迟迟没有解开安全带。他侧过身,深深地看着汪晨,眼神复杂难辨,有不舍,有委屈,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困惑于她今日异常的平静和疏离。


    “到了波士顿,照顾好自己。”他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汪晨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准备去拿后座的行李:“嗯,你也是。”


    就在她手指即将碰到车门把手时,武亦琛猛地探身过来,一把将她拉回。他的拥抱来得又快又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汪晨的脸颊被迫贴在他温热的颈侧,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车内皮革的气息。


    “等我春假。”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低沉而迫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春假我就去波士顿找你。很快的,也就两个多月。等我。”


    随即,一个温热而郑重的吻落在她的额心,带着某种承诺般的印记。


    汪晨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回抱了他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好。等你。”


    她挣脱他的怀抱,不再看他脸上可能出现的失落或挽留,利落地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自己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汇入了车站门口熙攘的人流。没有多余的告别话语,没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


    踏上灰狗巴士,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引擎轰鸣启动,缓缓驶离这座被武亦琛精心编织了十几日温柔幻梦的城市。窗外,纽约的标志性天际线在冬日的寒风中逐渐后退、模糊。


    汪晨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来时别无二致的单调风景——灰白的天空,光秃的树枝,疾驰而过的车辆。然而,她的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过后的、带着冰冷刺痛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个决定,已经在昨夜浴室门口那场冰冷审判中,像磐石般落定,无可更改。她更清醒地认识到,此刻她默许春假之约的行为,并非源于对未来的期待,而恰恰是人性中贪恋温存、畏惧彻底斩断的软弱在作祟。像明知结局已定,却仍想抓住落幕前最后一点暖意的观众。


    四个小时的车程,成了她审视自我、解剖情感的冰冷手术台。她放任思绪回溯与武亦琛相处的点滴:他的英俊耀眼,他的温柔体贴,他安排一切的掌控力,他在某些时刻给予的、令人沉沦的安全感……这一切都真实存在过。


    但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车窗上凝结的冰花,在她心底缓缓成形:逃避,似乎是她面对感情抉择时根深蒂固的惯性。


    尤其是在需要她坚定选择的关口。


    一直以来,汪晨对“被坚定选择”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仿佛那是爱情唯一的认证。然而,当感情出现波折、裂痕,或者仅仅是走向不明朗时,她的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迎难而上、努力修复,而是本能地退缩、抽离,甚至直接放弃。仿佛只要先一步转身,就能避免被伤害的可能。


    武亦琛曾经的抱怨言犹在耳,此刻想来,如同精准的注脚:“就不能你打电话给我吗?每次都是我先打电话给你!” 他那时的语气带着挫败和不解。


    她每次都用“忙”、“忘了”、“怕打扰你”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波士顿无数个独处的夜晚,当她完成功课,盯着桌上静默的手机时,指尖无数次悬停在拨号键上,心里翻涌着想听听他声音、想分享琐事的冲动。然而,那一步,她从未真正跨出去过。她不是不想主动,而是不敢。主动意味着暴露需求,意味着可能被拒绝,意味着打破了某种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安全距离。她习惯性地将自己置于被动的、等待被选择的位置,然后在感到不安时,选择最彻底的安全——离开。


    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车窗上晕开一小片白雾,旋即又消失无踪。


    昨夜,她在绝望的清醒中,为他们的未来勾勒出两条路径:要么他留下并肩作战,要么她一人独行。


    但现在,看着窗外飞逝的萧索冬景,她心中无比清楚:以武亦琛目前的状态——他对母亲根深蒂固影响力的无力抗衡,他对国内路径的清晰规划,以及他从未真正理解她内心对独立和尊严的渴望——那条并肩作战的路,几乎是不存在的幻影。


    她大概率……不,是注定要踏上那条一人独行的荆棘之路。


    既然如此,那就享受两人的最后时光吧。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她不再去想那沉重的未来,不再去想武亦琛母亲冰冷的话语,不再去想波士顿求职的残酷战场。她只把目光投向那个近在咫尺的、虚幻的锚点:“不是还有春假吗?”


    春假,成了她为自己划定的、最后的缓冲期和告别仪式。在那之前,她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武亦琛编织的温柔里,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温暖。而春假之后,将是真正的分道扬镳,一人独行。


    巴士在州际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风景单调重复。汪晨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要将这混乱的心绪和最后的软弱,都冻结在这北上的旅途中。春假的约定,像一颗裹着糖衣的苦药,被她暂时含在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