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影

作品:《傻子他不会哭

    12


    是的。


    面前站在的人就是阿兰,不过只有她一人,我的意思是除了帮忙打下手的几人外,就剩阿兰一个人。


    我不太理解这会不会又是某一项婚俗,热闹的氛围很好,桌上的其他人都纷纷站起身来拿起手里的杯子敬酒。


    我想着我应该也要起来才是,阿兰扶了我一把放缓语调说,“您不用站起来夏先生。”


    我只好以茶代酒和阿兰碰了碰杯,说了句祝福的话语,“新婚快乐事事顺遂,阿兰。”


    阿兰眨了眨眼,向我略微躬身行了个礼,行了个大礼我反应过来已经行完了。


    “谢谢您,夏先生。”


    我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阿兰的措辞以及对我的称呼上,起初还以为正式场合用正式表达,但阿兰转头就对在座的其他人说,“慢慢吃啊你们,我还要去别处。”


    在座的人都意会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


    我最终还是没给阿兰送上什么大礼,只是随了个有寓意的红包。


    至于那一份歌词草稿,早就被阿兰带去了收了起来。


    另一份的话,我还想留着再改改,最后添上一个合适的歌名。


    好在阿兰对我的敬辞是短暂的,这场婚席散场以后,之后阿兰还是会亲切地叫我阿雨。


    我是在南阿婆推我回去的路上才知道的,我一直疑惑的问题。


    阿兰的先生竟然是一位戍边战士,我内心不禁升起好几分敬佩。


    南阿婆说婚席订好了时日,但是出了点岔子,只能找村落里年龄相仿或是身份相似的人代人完成这个婚礼。


    找的是谁呢?


    我不知道,南阿婆好像也没有想要说清的意思。


    不过,我最后还是知道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无意瞧见爆竹碎片铺满了路,然后就是一个大树上,用红绳绑着一个人,那个人正穿着红色的婚服,我猜大概就是这位人代劳了,至于把新郎捆绑在树上的婚俗,我没想到云贵地区也有,我只早在陕北地区听说过。


    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好似晕了过去,我问南阿婆。


    南阿婆笑声有些慈爱,她语气缓慢地说,“本来是要打一打去去霉运的,但是这位爷和新姑爷一个样哩,就用桃树柚子叶轻扫了扫罢,可是得绑够三个钟喔。”


    他也是一位值得崇敬的人?


    那他一定也是位值得尊敬的人。


    我想着想着,低下了头思索,南阿婆为我打了把伞,六月下午的太阳竟有些毒了。


    还是我病着,受不得热。


    好在山谷里吹来微凉的风,我低头瞧着路面,有了些许困意。


    恍惚间,我好似瞧见了紫红色的花瓣,月季花瓣。


    可是我在阿兰的婚礼上并未瞧见过,而且好像散落了一路,半路,半路过后终于没了。


    推椅在过桥的时候猛地停住了,我也随之打消了困意,随后就听着南阿婆凑近到我耳边说话。


    “有客人来了雨崽,我喊元崽从小路送你回去。”


    我答应一声,随处望了望,也没瞧见什么客人,但也没多问。


    最后是小元把我推回去的,走的小路。


    小元是西边屋阿娘家的儿子,大概有十六七岁了,但早时候生了场大病,不会说话。


    但他可以听得懂人说话,好像还算聪明,索性那场大病并没有给他大脑造成不可疗愈的损伤。


    到了别院,我才想起我看不懂手语,那只好和对方说一些不用复杂回答的话。


    小元推我进了大厅,我想着我还是走上楼吧,人一小孩也不好麻烦。


    “谢谢元崽,我可以自己上去,你扶我一下吧。”


    我这样说着,侧头看着人,这样称呼他,大家都这么称呼。


    我话语刚落下,小元就上手小心翼翼地搀扶我起来,没等我站稳支撑着走上两步,身体突然地失衡又腾空而起。


    当我意识到情况,反应过来婉拒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为了不让对方抱起来吃力,努力找支撑点。


    我也突然意识到,原来我这么轻了么?


    还是年轻人力气就是大,我其实也没特意关注小元的身高。


    这么看起来,好像超过一米八了,和我差了大半个头。


    小元就这样横抱着我上楼,我指了指自己的卧室,他轻应了一声后把我送进了卧室里。


    我撑坐上床,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小元好似无事发生,也没嘲笑我一大个人走不了长路。


    可能是他不会说话,但确确实实没有笑。


    这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好像在哪见过,虽然涌上来的情绪莫名的不太好受。


    我不想再麻烦人帮我垫靠枕,让我得以靠在床头,索性就着继续躺下。


    小元并没有完成“任务”就离开,而是守在旁边,我没有不适应,我习惯了身边有人,只要动静不大我就能安安稳稳地睡去,睡着后安不安稳就像开盲盒似的。


    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这么讨厌开盲盒的未知性,我以前挺喜欢的。


    我意识到了我的改变,一面感慨人都是会变的,一面说服自己但不会变得像以前。


    13


    困意和疲惫感慢慢地将我侵染,我不知在何时躺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又做梦了,梦境竟然和现实诡异地重合,是刚回来时的画面,我还是被推着走,天却多了些灰蒙。


    我在那可大树边上,树上有个人被红绳绑着,我只看清了一下红色,一闪而逝后我便默认是红色了,穿着婚服,垂着头看不见脸,我低下头瞧瞧路面,路面没了爆竹的碎屑,只有一路稀稀落落的花瓣。


    面前的景致一换,我猛地抬头正好对上树上的人抬起的头,距离极近,对不上脸,但那人嘴里仍旧咬满了一嘴的花瓣,睁开眼睛乐呵呵地冲我笑……


    我被猛地吓了一跳,同时从梦中惊醒过来。


    怎么可能!!那个代劳完婚的新郎竟然是那个傻子??


    我许久许久没有碰到人了,现在想来,整个村落就我这里有月季花了吧。


    还有早之前送出去的那盆,不确定还活着没有,应该还活着,不然去哪找来的月季花瓣呢。


    我确定我没有看错的,半路上都是。


    我心惊肉跳的许久平静不下来,没等我缓过劲,电话响了。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身边一时没人,转而瞧见小元拿着热水壶推着虚掩着的门进来。


    同样没等我说什么,他把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我。


    我看到备注还是不可避免地怔了怔,是我的爱人。


    我给他的备注就是“亲爱的”,好吧我不记得了,这似乎是他自己偏要设置的,或许是我在过去的某个时刻设置的。


    我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


    我良久才回过神,没等我点接听,电话自动接通了。


    我竟然连这个都忘了,我担心错过我爸妈和我爱人的电话,所以设置了自动接听。


    我张了张口,嗓子哽了哽,咳嗽几声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咳得我脑子发热,嗡鸣,手机不得已放回一边,当我好不容易抑制住咳嗽,一抬头是小元一张纯真的脸,他向我递来一杯温水,我来不及道谢接下喝了几口,调整好许久,听到了电话传来情绪不明的声音。


    “夏知雨,我委派的医护人员到了,他们会在这一个月里照顾你。”


    “我希望你能听话配合。”


    我试着组织语言,我问他,“你会来么?”


    “你希望我去么?”他又是这样的反问,趁我现在还能深入思考。


    问题被他轻易地抛了回来,我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可是前不久我就不希望他看到我,看到我现在不堪的模样。


    可能是我生病的原因,对于生命的存活感知和预知越发的清晰,所以我想要见到他,想要见见我父母。


    而且我常常在出神的最后感到暗暗的惊慌,于是我依照着自己内心说着。


    “我,我想回去了……”面对他,我好像总是底气不足。


    “为什么?夏知雨,你不是很喜欢那里么?”


    “你当初自己坚定地找个地方疗养,不愿出国治疗,现在超出了最好的治疗时间,你说你想回来了。”


    “我怎么办?你爸妈要怎么想你我?”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可违逆,他生气了。


    我好像彻底没了底气,我鼻头酸得难受,眼泪堪堪滚落下来,我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了擦眼泪,我开口说不出一点儿话来,但我想我不应该和我爱人吵架,我吵不过他的。


    要是不欢而散,我不知道下一次与外边的接触是什么时候。


    一种来自未知的失控感油然而生,我不喜欢这种感受,非常地讨厌。


    “可是,我想见你和爸妈……”我好一会儿才说上话,话语哽咽的不成样子,我自己都清楚地听得到。


    可是我的爱人,为什么会在一开始选择纵容我的任何需求,而在这时候的请求却选择视而不见呢?


    我不会问出对方爱不爱我的话,好像一旦这样问了天平就会倾斜,但我们的天平好像一开始就倾斜,如果我这样问他,那我确定天平很有可能会倒塌。


    至于我爱不爱他的问题,我想他也不会问我。


    我出现了迟疑,我恍然间竟想不起我爱人的样子,这显然很坏,非常地坏。


    甚至,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


    这对他来说似乎更不公平,我不可控地升起几分愧疚感……


    偏偏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他话语幽幽荡起,我听出了冷硬的偏执。


    “夏知雨,叫我名字。”


    “……”


    我手猛地一抖,手里一直抓着水杯滑落,全然洒在被子上,小元反应比我快抽出纸巾给我盖着大半的被子擦了擦,最后给我擦了擦手,我手抑制不住地抖着,直到小元双手握了上来,才渐渐平复。


    “你忘了?夏知雨,你连我的名字都可以忘。”


    “再过段时间,你是不是连我这个人都忘了?”


    “我……”


    我毫无辩驳之力,他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向我砸过来。


    眼泪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内心委屈的情绪翻涌成浪,我记不清又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我也害怕记忆流失的无力感,可就像我来到这里一样,也是出于无力。


    我比谁都要清楚我的身体才是,如果注定要成为负担,那也要是最轻的最短暂的。


    “你身边有人夏知雨,我说过在我和你通话的时候,不能有其他人在场。”他这样说。


    我怔了怔,仰头看着眼前的小元,他没说过。


    或许说过,但我不记得了。


    不过听到这话的小元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给我递上几张纸巾,帮我抹了抹眼泪,我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向他点头致谢。我也是在这时候才看到小元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灯光映照上去的,一闪而逝。


    没等我回忆,对方的眼神好似归于平静的灰色。


    我好像在哪见到过,在哪?我想不起来了。


    小元把一盒纸巾放在我身前,把弄湿擦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默默出去了。


    我下意识想伸手拦住人,手停在半空又轻轻收了回来,心里随之有种明显的落空。


    “我讨厌你……”


    我低头找手机,把电话挂断了,与忙音“嘟——嘟——”声同频的是我的心跳。


    我承认我有错,对他不公平,可是他不是我的爱人么?


    我确定我可以接受爱人的很多大大小小的缺点怪癖,那为什么对方不行。


    再说……


    让让我呗,反正时间又不长久了。


    在我记忆中,这一年多时间里,至少相处下来总体是和谐美好的。


    即使我的记忆断断续续。


    电话还是来了,连连不断刺激得我大阳穴突突的跳。


    又是自动接听。


    “夏知雨,你又不听话。”他的语气很冷,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地发号施令,“没有我允许,不可以离开别院半步。”


    我不想听他的话,但我知道这些要求他会同时通知给村落里的人。


    他们叫他大老板,是他可以随意差遣的人。


    14


    这次吵架的结果不了了之,后来他没向我低头,我也没有主动道歉。


    但我也没有多坦荡,因为他来见我了,在我们吵完架的第二天。


    下雨了,滂沱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


    很大雨,很大很大。


    我爱人问我要不要给他送个礼物,我脑子糊成浆糊,我反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想要,我。


    很难受,很疼很疼。最后只剩下麻木和时有时无的钝痛。


    后来他说想要个像我的宝宝。


    我一个劲摇头,像我的宝宝是不是也会生这样的病。


    他说他有办法治好,从小治。


    那宝宝是谁的宝宝,我追问完全追随于本能。他说是我和他的。


    是我和他的?


    不是的,不是的。


    他是我的爱人,我在他那里显然没有秘密。


    他了解我的身体构造,所以才说这些话。


    但是……


    我根本没法承载一个新生命,除非在新生命的起点就送出去。


    那不对,我不想要这样!


    我不想要留一份挂念不甘心地离开!


    我不想要这样!!


    下雨了,雨声很大几乎掩盖住了我的求救声。


    求救声?


    疼痛的呼救声。


    雨水浸了进来,落在我身上,好冷。


    我没法思考了,陷入幻觉一般,渐渐丧失自己的意识。


    15


    我大概昏睡了好几天。


    再次醒来是阿兰在照顾我,还有几位医护人员,阿兰神色略显疲惫,见到我醒过来还是朝我挤出一个笑容。


    大雨停了,还有淅沥小雨,一直下个不停。


    他也走了,我没怀疑。


    六月的雨,总是这般的来势汹汹。


    闷热夹带着潮湿,我的腿和膝盖又开始痛了。


    “先生,大老板嘱咐了您的饮食由新来的营养师负责,所以我们只会做些家政卫生。”阿兰像我解释着,我后来才意会的这句话,因为他们不常来了。


    我三楼阳台上的那株月季,好像也生病了,开的花变少了,花色像退了色一般,没那么红了。


    我现在几乎不下床了,常常嗜睡,一天可以睡大半天。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我就算做梦也不是噩梦了。


    梦境往往比赤条条的现实更值得向往。


    我的食欲一降再降,从靠口服营养液到输液。


    六月的某天,阿兰来看我了,意外地带了一枝月季花来。


    竟然是粉色的!


    阿兰给我时候手不小心被刺伤,渗出个血珠来,我颤颤巍巍地想要伸手去接。


    阿兰却匆忙地换了一只手将花递给我,然后匆匆离开。


    我几乎说不出话。


    病痛折磨得我痛不欲生,我终于理解放弃治疗或许是一种解脱的心理了。


    最后我试着与我的爱人和解。


    他答应了,问我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我花费很大精力想了想,我不想要我的生日变成我的忌日。


    没有人会开心的,至少我不会开心。


    在生日的后一天,我收到三枝月季花,一枝粉色的,一枝紫红色的,一只红色的。


    阿兰给我一枝粉色的,那傻子给了我一枝紫红色的,我不怕他了现在。


    因为他不再出现在我的噩梦当中,反倒是美好的梦。


    至于我的爱人,他没有来见我。


    不过我曾经的问题有了答案。


    “我会伤心,夏知雨。”


    “你好自私,夏知雨,你还总是不听话。”


    我没法回复,如鲠在喉。


    16


    仲夏夜雨降临,


    他们给我打了制剂。


    可以消除痛感,可以安然走掉。


    好痛。


    好痛!


    痛痛痛痛痛痛……


    可我没有一点儿力气挣扎。


    恍惚间,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有人闯了进来,我竟然看清了来人是谁。


    那个没有名字的人,他们都叫他傻子,我也跟着叫。


    对方和他们扭打成一团,闹哄哄的……


    很多人,村落里的很多人都来了。


    不对,


    只有傻子是后来的,其他人一直都在……


    血液飞溅,我分不清是谁的,分不清哪一处是谁与谁的。


    我眼底最后一抹光亮映照的是那傻子的身影,嘴里含着花瓣?


    红色的,我分不清是花瓣还是血液。


    我猛然间想到了那首歌的名字——


    光影。


    可惜没人会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为我奋不顾身?


    我不知道。


    世界的喧嚣向我耳边的嗡鸣臣服,瞬间世界终归于安静。


    我终归于雨夜。


    17


    走马灯,


    我看清了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所措——


    我死了?还是没死?


    我不知道。


    我参加了村落里的一场葬礼。


    我听说是那傻子的。


    因村落里的人都叫葬礼的当事人叫傻子。


    可我明明有看到那傻子来到葬礼现场。


    我瞧见他手里捧了一束月季花,虔诚地送上。


    表情很严肃。


    不再是往常那样乐呵呵地傻笑,反倒是……


    他哭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为我奋不顾身?


    等下?


    我不禁笑了笑。


    原来,傻子真的只会笑不会哭……


    18


    我最后瞧着那束美艳的月季花,


    再瞧上他的时候,只剩寥落的一个背影。


    那傻子好像长高了许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是的,


    傻子他不会哭。


    会哭的他,不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