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厝火积薪

作品:《小女贼的细软

    芝月醒得早,见窗隙里透出来的一线亮光沉坠坠的,就披了件儿衫子去撑窗。


    窗子支了个半斜,她瞥见几大朵乌云在院子上方歇脚,晨光被拦住了,黑沉沉的。


    这天像是风雨欲来的样子。


    芝月想看雨,把窗子全撑了起来,刚把身子探出去半寸,雨点子就砸到了她的脸上,把她吓得往后一退,额头上的伤口就无预兆地炸了一下,闷闷地疼起来。


    她颓唐地扶头坐下,悲哀地想着,古人说,阴雨天风寒湿邪,阻遏气血,果然是真的。


    玉李起得早,抱了一叠晒在廊下的衣裳,路过芝月的卧房,嘴里嘀嘀咕咕的,“下雨前收的衣裳,应当不算阴干吧?罢了罢了,还是烘一烘,干爽些。”


    她在外间支熏笼、摊开衣裳,一切弄妥贴之后,再走进来时候看见自家姑娘正扶头闭眼,眉毛眼睛都皱在了一起,连忙凑到芝月跟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这一看不得了,惊呼起来:“姑娘,你的头——”


    “你别慌,我的头怎么了。”芝月冷静地叫她说下去,“拿镜子来,我自己看,”


    玉李就捧了镜子来,芝月先看见了自己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之后才把视线移到了自己的额上。


    铜镜里,她额角的那块伤口,皮肉红肿,边缘渗出了些许黄白的粘液。


    “叫你喊的,还以为我头掉了呢——”芝月拿帕子轻蘸着伤口上的粘液,“化脓了。”


    “奴婢听说,脓水会生蛆虫,白白的,胖胖的,顾涌顾涌的,姑娘我好害怕……”


    “你都觉得害怕的话,那我可怎么办呀——”芝月被她说的瑟瑟发抖,蘸伤口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玉李连忙去取伤药,净了手为姑娘涂上了药膏,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唉声叹气。


    “也不找人来给姑娘治伤,就这么晾着、摊着不管,疤是留定了。”


    芝月全然不在意留疤不留疤,对于她现在的处境来说,留疤反而是件极好的事。


    端看崔家眼下的光景,虽不至于入不敷出,可上等人家的体面日子,怕是维持不住了。


    女儿都能卖,外孙女就更不是什么宝贝了。四个外孙女里,芝月是最无依无靠的那一个,外祖母头一个就得把她卖出去。


    昨晚的宴席,不过是崔家遭受重创之后,重新开始进入京师社交场上的一个宣告会,外祖母想要借此告诉京师的贵妇人们,虽然崔嘉善死了,但她崔家可没有就此败落。


    再者,在这场宴席上把三个适龄的外孙女儿推出来,意味着可以说亲事了,叫那些贵妇人都来相看相看,也是一举两得。


    芝月心里明镜似的,崔家门第不高不低,孀居的老夫人,入赘的女婿,没一个能撑门面的,哪家正经权贵会和崔家结亲呢?


    大姐姐、二姐姐有二姨母撑腰,外祖母不敢随意为她们婚配,但自己无依无靠,外祖母想要攀附权贵,头一个就会把自己送出去。


    到那时,自己被送去给人做妾,都算是善终了。


    不过,她昨夜提前入席亮相,刻意结交闺秀,再以额伤引来娘亲旧友的猜疑,也许能叫外祖母有所忌惮,缓卖她几日。


    她兀自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了敲门声,玉李迎出去了,芝月听她在院门前细声细气地与人说着什么,没一会儿就掀了帘子进来,叹了口气。


    “……香扇在花园里搬花儿,正好碰上门上的崔六海,说了几句闲话——齐家来了个婆子,送来了两盏治外伤的药盅,指名要送给姑娘的,结果叫二姑奶奶扣下了。”


    齐家,那就是齐安歌了,她竟然还记挂着自己的伤。


    芝月有些感动,觉的这世上好像又多了些许温情。


    玉李去灶上取了早点,芝月咬了几口糖火烧,便又恹恹地去洗漱,在屋子里、屋檐下转了好几圈,又回去睡回笼觉。


    暴雨下起来的时候,快要到中午了,芝月叫一阵踩水踏雨的脚步声吵醒,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只听外面的门帘倏地被掀起来,卷着一股湿冷的风进来。


    她正茫然,外祖母身边的两个婆子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一左一右把她从床上架起来,扔到了外间的堂下。


    芝月被这两股力量裹挟着,重重地摔下去,跪下去的那一刻,她看见堂上外祖母的脸,比外面的暴雨天还要阴沉。


    她低下头去,视线从外祖母沾了泥痕的鞋尖,落在了被撞翻在地的薰笼,玉李刚洗干净的衣裳散落在地。


    孟氏的眼神像刀子,在芝月额角的伤处狠狠地剜着,她冷哼一声,把手里一只小盒子掷在了芝月脚边的青砖地上。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少卿,也能接济我们家了?”孟老夫人语气里的嫌恶毫不掩饰,“当真可笑,我们崔家是短了你吃穿,还是少了你用药?要你做出那副可怜相儿,在外人面前丢尽我的脸面!”


    芝月心知外祖母是拿齐安歌送来的伤药做筏子,便也不说话不分辩,由着外祖母痛骂。


    孟老夫人越说越气,上下打量这心机颇深的外孙女,只觉得气血瘀堵,恨不能再打她一顿。


    “昨儿夜里,你做那般可怜样儿是存心的吧?让满堂宾客都觉得我们崔家苛待了你这个外孙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娘留下的那点子东西,被家里的姊妹们占了去!崔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孟氏说到最后,竟似动了情,眼睛里切切地滚出了好几颗泪。她看了看左右,叫两个婆子退下,声音放低放轻下去。


    “若非你是我善儿的亲生女儿,我怎会待你如此严苛?你打小在外地乡下长大,那家人家风不正,哗众取宠,把我崔家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养废了不说,还养成了个贼,为着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毛病,老身费尽了力气,到如今非但没把你改好,还叫你到外头出洋相,叫一整个京城的人都看咱们家的笑话。”


    “整个府上都被你偷了个遍,你两个姨母、几个姊妹都来找老身闹,老身可都给你挡了回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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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叫外祖母怎么待你好?就连檀之表哥房里,你过去一次就顺手牵羊了多少东西?老身若是追究起来,你这闺阁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芝月垂着眼,听着,想着,心里在冷笑。


    拿回娘亲死后被瓜分的遗产,叫什么偷?外祖母口口声声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说白了还不是怕传出去,自己卖不上好价钱?


    她懒得和崔家人辩解,无论怎么分辨,她们总有一套歪理,反而气到自己。


    “外祖母殚精竭虑保全的,到底是崔家,还是孙女儿呢?不管怎么说,芝月还是谢过外祖母。”


    她的话像针一样,一下子扎在了孟老夫人的要害上。


    孟老夫人噎住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死死盯着芝月,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外孙女。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只有屋外的大雨在哗啦哗啦的下。


    半晌,孟老夫人却笑了。


    她竟然没有继续生气,而是笑出了声,“你小时候受了太多裴家那女疯子的蛊惑,一时转变不过来也是正常,老身又何必同你置气呢?”


    她说着,又吩咐外头的婆子:“去给三姑娘请个郎中来好好看伤。”


    芝月没闹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又听外祖母叫梅蕊过来,仔细吩咐道:“眼看着天要热起来,给姑娘房里换上轻薄的被褥,屋子里的陈设也摆上些祛暑的香料。衣裳呢,也按着春夏两季做六套,姑娘要养伤,吃的自然要清淡些,叫灶上少油少盐,最好给她单做——”


    她说了一通,似乎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只叫芝月起了身,淡淡道:“老身不指望你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但你既觉得委屈了,老身从今往后也不愿再对你严格,好生养着吧,明日你休养休养,后儿早上同你几个姊妹来请安,到时候老身再瞧瞧你的伤好不好。”


    说罢,她深深地芝月一眼,扶着梅蕊的手,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芝月被外祖母前后的反差,闹的有些懵,弯下腰捡起来那个装药的盒子,拿在手里摩挲了半天。


    玉李跑过来,捂着胸口说道:“……老夫人是被姑娘气疯了吗?怎么前面还发疯似的骂人,后面又叫人给姑娘做衣裳、做被子呢?”


    芝月也觉得奇怪,她看着屋外很暗的天,很大的雨,忽然想到了什么。


    “外祖母在昨晚的宴席上,有可能把我卖出去了。”


    玉李瞪圆了眼睛,仔细回想着昨晚的宴席,喃喃地说,“……许是夫人从前的故交,看到姑娘的处境,想要伸手拉一把?”


    “崔家这几年声名狼藉的,愿意趟这趟浑水的恐怕没有,即便有,也不会那么快,外祖母今日说的话,有些微替她自己辩白的意思,想来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


    玉李听着觉得有道理,想着说道:“昨夜见的的,都是各家的夫人小姐,婚配这等大事,不是一个人能拿定主意的——难道是外书房的客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