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林软软并不是林软软，那个时候她的名字叫林欢。出生时她便没了母亲，父亲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这一生能够过得快乐幸福。


    时间过得飞快，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小小的女孩很快就长成了美丽的少女，年方二八，有着天使般的容貌和心肠。


    乖巧、懂事、省心，这是除了外貌外，她得到的最多夸赞。村里想要追求她的男人自然不少，她却说，她的梦想是要嫁给一个盖世英雄。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落进了星星。


    那时的村子可不似今日这般安稳：林中有豺狼虎豹，镇上有恶霸乡绅，据说山里还时不时有恶龙出没。


    彼时她的父亲还正值壮年，前任村长夜半巡逻时不知怎么叫凶兽抓了去，他老实又能干，便稀里糊涂在众人的簇拥下成了新村长。


    也是在那时，第一个自称“旅行者”的男人出现了。他在一个打着雷的雨夜贸然来访，被浇成落汤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还受了伤，就这样狼狈地敲开了村长家的大门。


    替他打开门的正是林欢，她帮那男人擦去了脸上的水，又替他缠了绷带，生怕他伤口感染，第二天还特地上山去采了草药。


    她可怜那男人身无长物、伶仃无告，便求了父亲许他在家里暂时住下。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很快便养好了伤。


    村子里的男人忮忌他能得到她如此关照，趁她不在时拉帮结伙想要来将他收拾一顿，她听到消息赶到时，他已经躺在地上任由拳打脚踢。


    不知怎的她居然十分愧疚，竟觉得是自己害他遭受这般对待，拦在他身前落下泪来。


    那男人屈辱极了，他对着那伙人离去的背影放下狠话，扬言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什么武林第一高手，还说自己会将山里的豺狼虎豹杀个遍，要把那兽王的头提来挂在她家墙上。


    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众人皆耻笑他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她其实心中也半信半疑，但她太善良了，只会在他说这些话时对他露出微笑。


    男人发了狠，每日天不亮就上山修炼，月亮挂在半空时才归来，她总是在家中独自候到深夜，只为给他递上一盏热茶。不久，他竟真提了虎头来，那一日她笑的格外灿烂。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某日一伙山贼闯进村子，村里人从未听过这附近有山贼，更是从未见过，一时间全都慌了神。说来也是奇怪，这山贼竟不杀人也不抢劫，只是象征性地在村里放了一把火、砍伤了几个人，掳了几个漂亮的姑娘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其中就有她。


    事发之时男人依然在山上修炼他那绝世神功，回到村子后嘴唇都咬出血来，他跪在她的父亲面前，说他一定帮他把女儿找回来。


    男人发了疯似的跑出村庄，一去就是数日。期间村里的男人们也组队去山上寻了几次，皆是无功而返。她的父亲整日以泪洗面，就连村务都无暇打理。


    不久镇上传来消息，有一神秘高手，竟将整个镇子附近所有的贼寨全部连根拔除，贼人四散奔逃，再无力为害村镇。


    男人回来了，回来时怀中揽着的正是她，其他女孩也各个毫发无伤。一时间他便成了村中的大英雄，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小儿，无一人不知他的光辉事迹。


    然而好男儿志在四方，安于一隅终究并非男人心中所求，原来自从受辱那日他便暗自发誓，村里所有人须抬起头来看他之日，便是他离开之时。


    男人离开了，她的心也跟着离开了。父亲看她整日如同被勾走了魂魄，心中也十分替她难过。


    不日，那男人竟又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是为了她而来。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电闪雷鸣，天上还下着大雨，她的父亲站在村口笑着送他们走，伞都遮不住的雨水滴在他的脸上，又流进他的嘴里。


    好咸。


    但他相信她会幸福的。


    她会幸福的。


    ……她会幸福吗？


    ……


    第一年，她写了信寄来，说那男人已经成了武林上的顶尖高手，江湖上人人称赞他们二人真乃才子佳人天仙配，神仙羡慕好眷侣。


    武林、江湖，这些都离他的生活太远了，他只希望她能够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第二年，她写了信寄来，说她已经做了那男人明媒正娶的妻子。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各路英雄皆来献贺，好不热闹。


    他先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他没能亲手为她穿上嫁衣。


    第三年，她写了信寄来，说她已经做了母亲，是个女孩，像她一样漂亮可爱。男人有他自己的事业要做，女子不便多问。


    他不关心那男人的事业，他只想问问她，生孩子时疼不疼？有没有掉眼泪？她的母亲就是生她时没了的，他没有来得及问。


    第四年，她没有写信。


    第五年，她写了信寄来，说那男人有天离开后便不再回来，她以为他死了，活活哭瞎了一只眼睛。一年后才听说那男人在山上练功时竟飞升做了神仙，从此一次都没有再踏进过家门。


    他气极了，恨不得自己能飞去天上扒了那男人的皮，她信里句句不离那男人，却只字未提她们孤儿寡母如何填饱肚皮。


    他冲出了村子想要把她找回来，然而不管从哪一个方向，走哪条路，最终又会回到起点。


    第六年，她没有写信。


    第七年，她没有写信。


    ……


    第十年，她没有写信。


    ……


    第十五年，她没有写信。


    村里的“旅行者”来了一波又一波。有一天，来了个自称“IT理工男”的男人，听说了他的故事后，义愤填膺地表示会帮他把女儿找回来。


    他不相信，世上不可能有这种事。


    直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依然有着天使般的容貌和心肠，依然年方二八。


    “林欢1号。”IT理工男得意地瞧着他的作品。


    “爸爸，我回家了。”


    他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抱住了这具冰冷的机械躯体，直到它沾染上了他的温度。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上一次流泪还是听闻她出嫁那天。


    他以为她终于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错了。


    IT理工男离开了，一起离开的还有他得意的作品，他第二次失去了她。


    ……


    第二十年，她没有写信。


    等待她的时间已经比失去她的时间还要长了。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感觉很可怕，会复活一颗死了很久的心脏，然后让它再度陷入痛苦之中。


    日子同漫天乌云一般沉闷而绵长，怎么望也望不到头。满屋子的设计图纸扬起又落下，好像她离开时的那场大雨。


    好在他终于成功了。


    “爸爸，我回家了。”


    依然有着天使般的容貌和心肠，依然年方二八。


    林欢2号。


    这次总不会再有人从他身边带走她了。


    他又错了。


    原来在他们眼中，她是人类或是机器，竟丝毫没有差别。


    ……


    第二十三年，她没有写信。


    林欢501跟一个叫叶欢的男人走了。


    叶欢不喜欢她的名字，和他的一样，他叫起来觉得别扭得很。


    “你以后就叫软软吧，女子属阴，又是水做的，自当柔软一些。”叶欢说。


    “你好，我是林欢501。”


    “教过你多少次，怎么又忘了！”叶欢使劲拍了拍她的脑袋，就像拍打一台没有信号的收音机。


    软软便软软吧，总不会有男人叫软软。


    他的心早已麻木不仁，但还是不愿意看她像个物件一样被人敲打。


    那是他的女儿，不是物件。


    “你好，我是林软软502。爸爸，我回家了。”


    “软软，以后叫我爷爷吧，我的年纪太大，做不了你的爸爸了。”


    “好的，爷爷。”


    ……


    第三十年，她没有写信。


    豺狼虎豹被猎得销声匿迹，恶霸乡绅被打得抱头鼠窜，就连龙都屠了足足二十八条。


    林软软……不，林欢，走了2578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生产”她，她越来越像机器，他也是。


    就好像一道被设定好的程序。


    一个漂亮女孩儿走了，就要有一个新的漂亮女孩儿继续等在这里，等待下一个来访的男人莫名其妙地“俘获”她的芳心，然后带走她。


    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安稳得多。


    他还在等她的来信。


    ……


    ……


    一滴水落在纸上，将最后一行字洇开。


    放下笔，李乐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哽在喉咙里的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也不是同情，她感到愤怒。


    这是愤怒的泪水。


    李乐宁对这个故事不满意。


    因为这还是男人的故事，是“男主角”的背景故事，是村长等女儿的故事，却唯独不是林欢自己的故事。


    她仍旧不知道林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喜欢晴天还是雨天？偏爱参天大树还是盈盈绿草？除了想要嫁给英雄，是否还有别的梦想？


    有没有某个瞬间，她厌倦了别人夸她“乖巧”，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等待，厌倦了继续做一个几乎透明的“好女人”？


    欢和软，两个好像好像的字，意思却截然不同，一个期待人要幸福，一个教育人要温顺。


    林欢，你是那样的温顺，可你快乐吗？


    林欢，你的梦想实现了，可你幸福吗？


    你甘心吗？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对的吗？你觉得公平吗？你觉得这就是你的命运吗？


    你想过要改变这一切吗？


    李乐宁觉得自己身上变得更烫了，热流从她的胸口蔓延到她的手臂，让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从正边读边流泪的村长颤抖的手里再次接回了这张纸。


    这个故事原本的标题叫做“林欢”。


    她大笔一挥，将它改成了“林欢（上）”。


    “女娃……你这是？”


    “村长爷爷，林欢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我不会让它就这么结束的。”


    故事的某一部分遗失了，李乐宁要把“她”找回来。


    还来得及，要改变这一切。


    这个想法瞬间像野火般席卷了她的整个脑海，直到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她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