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雾散

作品:《事必达:逆旅

    另一边,烛背着阿秀奶奶,向村东头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进深潭。黑雾不再是气,是液,是凝固的液,黏稠得能拉出丝来。它压在皮肤上,发出细微的“嘶”声,腐蚀着他的衣袍边缘,银色内衬裸露出来,像被啃过的骨头。雾里浮着脸——扭曲、溃烂、无声尖叫的脸。有孩子哭,有老人叹,全都往他脑子里钻,试图搅碎神志。


    “烛先生……冷……”阿秀奶奶伏在他背上,牙齿打颤,手指死死攥住他残破的衣角,“石头……他会……没事吧?”


    金瞳未动,脚步未停。


    左手结印,指尖泛起淡金光晕。一个半透明的护罩撑开,将两人裹入其中。黑雾撞在光壁上,滋滋作响,如雨落热铁。光芒在缓慢黯淡,但至少隔开了那些侵蚀性的触须。


    “抱紧。”烛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随着声音落下的还有他右手的长刀。刀身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将磅礴力量灌注刀身,刀尖直指地面,那无数黑色丝线蔓延而出的源头。他知道,这些是根,是脉络,是黑雾赖以存在的经络。


    刀尖刺入地面。


    刹那间,金色符文自刀锋炸开,如涟漪般疾速扩散。所过之处,黑丝断裂、焦化、化为黑烟升腾,噼啪声连成一片。地面的能量网络被强行斩断,前方浓雾猛地一震,随即稀薄、紊乱,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就是现在。


    他冲了进去。


    护罩与残雾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表面已出现细小裂痕。但他没停,硬生生撕开阻隔,闯入院中。


    目光扫过全场,落在那个蜷缩在中央的身影上。


    是石头。


    他浑身抽搐,脸上爬满黑纹,眼中血红一片。而那本悬浮空中的账本,正源源不断地释放暗红光芒,缠绕着他,也连接着整个落霞坳的黑暗核心。


    烛蹲下身,将阿秀奶奶轻轻放在石磨旁,那里雾最淡,又有遮挡。然后起身,长刀再出,刀身符文炽亮如晨曦,照亮半个院子。


    他看明白了,石头既是加害者,也是囚徒。怨魂寄生于契约之中,借账本操控人心。毁掉它,才是终结一切的关键。


    “石头——!”阿秀奶奶突然嘶喊,声音沙哑却穿透寂静,“醒醒!秀姨在这儿!你还记得红薯吗?你说红薯很甜,比蜜还甜!”


    那一声“红薯”,像是凿开了冰层的一记轻敲。


    石头身体剧震,手松了些,艰难转头望来。眼神混乱,痛苦,挣扎。嘴角溢出黑血:“秀……姨……快逃……我……控制不住……它们……”


    话音未落,账本骤然爆发出刺目红光,石头双目血色加深,仰天嘶吼,再度扑向余文。掌心凝聚一团黑气,狠狠砸出。


    余文刚挣脱束缚,肩伤未愈,只能勉强侧身闪避。黑气击中老槐树,树干瞬间腐朽,洞穿大口,黑汁流淌,腥臭弥漫。


    “烛!动手!”余文怒吼,顺手从背包甩出最后几张净化符。符纸燃起微光,贴上石头身躯,发出滋滋声响。他动作一滞,眼中的清明又浮现几分。


    烛立刻行动了起来。


    人随刀走。


    一道金色长虹划破阴霾,所有力量汇聚于一点,直刺账本中心,那张最大鬼面浮现之处!


    小鸹强撑残躯,妖力几近枯竭,仍鼓荡最后一丝力量,射出一道蓝光,精准汇入金虹末端。


    “不——!!!”


    账本中爆发出无数怨魂叠加而成的、充满不甘与恐惧的尖啸,那声音刺耳得像是要撕裂人的耳膜,余文和阿秀奶奶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但是也没逃过剧烈的冲击。小鸹也被声波震得从空中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但烛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金色的刀尖精准地命中了账本的中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彻底的崩解。


    没有爆炸,没有轰鸣。只有一种源自存在本身的崩解,仿佛时间本身裂开了一道缝。


    那本承载七十余年私怨、数百年林怨的账本,如同坠入绝对零度的琉璃,从中心点开始,迅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脆响中,轰然瓦解,化作漫天黑尘。


    尘埃浮空片刻,随即在金蓝交织的光芒中消融,如雪遇阳,归于虚无。


    “呃啊——!”


    石头惨叫,周身黑雾倒卷入体,又从七窍喷涌而出,化作数道黑烟,最终消散。血色褪去,露出原本浑浊的眼。他软倒在地,变回那个瘦削、苍老的老会计模样,呼吸微弱,命如游丝。


    黑雾退潮。


    整片落霞坳的阴云翻滚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乌云裂开,蓝天重现。李婆婆的魂体漂浮于雾前,脸上浮现出彻底的释然。她朝石头与阿秀奶奶微微颔首,像是在告别,随后化作点点莹白光尘,融入阳光。


    阳光洒落。


    真正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进院子。


    阳光,真正的、毫无阻碍的阳光,刺破了残余的阴霾,慷慨地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


    院子里的黑藤失去了能量支撑,渐渐枯萎、发黑,最后变成了一堆灰烬;老槐树上的黑丝也纷纷断裂,落在地上,化作黑色的粉末;空气中的腐臭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


    阿秀奶奶踉跄扑到石头身边,将他搂入怀中。泪水滑落,混着他嘴角的黑血,在苍白脸上晕开深痕。“孩子……结束了……都结束了……你不用再被那些东西缠着了……”


    石头缓缓睁眼,目光清澈,再无怨恨,只有疲惫与一丝解脱。他看着她,唇微动,声若蚊蚋:“秀姨……对……不起……让您……担心了……谢谢……您还记得……秀姨……我……好累……”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从指尖化作温暖的光粒,缓缓飘散。


    阿秀奶奶伸手想抓,却只感到光粒从指缝流走。泪如泉涌:“不……石头……别走……秀姨还没给你熬热粥……你还没看过山外的太阳……”


    余文走上前,忍痛扶住她颤抖的肩:“婆婆,让他走吧。他背负得太久,现在终于解脱了。这是最好的结局。”


    石头最后看了一眼阿秀奶奶,眼中孺慕与不舍交织;又看向余文、小鸹、烛,复杂难言,终归平静。身躯彻底消散,光粒升空,与李婆婆的残影交融,一同隐入蓝天,仿佛融进风里,融进土地。


    枷锁断了。


    落霞坳上空那沉积数十载的无形重压,烟消云散。


    村民们陆续开门,茫然望着天空,感受阳光温度。恐惧未退,却已有微弱希望萌生。一位曾被缚灵纹控制的妇女低头看着手腕渐淡的黑痕,忽然蹲下痛哭。孩子跑来抱住她:“娘,你怎么哭了?”


    她紧紧搂住孩子,哽咽:“没事……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怕了……”


    小鸹挣扎站起,化为人形,满身伤痕,却笑了。走到余文身旁,看他肩伤:“文哥,你没事吧?”


    “小伤。”余文笑了笑,拍拍他肩膀,“你也受伤了,回头让烛看看。”


    烛收刀入鞘,金瞳扫过院落,最终停在余文和阿秀奶奶身上。气息依旧冷冽,却已不再压迫。余文走近阿秀奶奶,递出一瓶凝神液:“奶奶,喝一点,能平复心神。”


    她接过,点头,却未饮。只是望着石头消失的方向,眼里悲伤未散,却多了一丝释然。


    阿秀奶奶轻轻抚摸着胸口,浑浊的眼睛里盛着历经沧桑的温柔。


    “孩子,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释然,“你也只是个被仇恨困住的可怜人,现在解脱了,多好。”


    她知道。


    石头终于可以休息了。


    像普通人那样,安安心心地,睡一觉。


    “啪嗒——”阿秀奶奶的手忽然垂落,凝神液从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众人惊觉,阿秀奶奶的脊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下去,银丝般的白发迅速失去光泽,脸上的皱纹如蛛网蔓延。


    账本消散的瞬间,那支撑她数十年的执念与力量也随之抽离,生命如同被戳破的纸灯笼,迅速黯淡下去。


    余文慌忙扶住她瘫软的身体,却见老人枯槁的脸上绽开一抹极浅的笑,像冬日里最后一朵绽放的梅。


    她望着天空,阳光透过指缝洒在她脸上,竟映出几分少女般的憧憬:“根生......我来陪你了......”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中时,她的手彻底失去力气,垂落在膝头,嘴角还凝固着那抹释然的笑意。阳光穿过她逐渐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如同她年轻时绣在嫁衣上的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