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宛如噩梦(中)

作品:《胡同槐下

    来的人正是姜彩英。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叉着腰站在铺子门口。


    “可算找着你了!”姜彩英冲过来就要抓他的胳膊,指甲尖得像鹰爪,“家里冬小麦该浇了,你倒在这儿逍遥!走!跟我回去!”


    宋嘉树猛地后退半步,撞在面案上,面团震得掉在地上。他后颈的旧疤突然发烫,去年被扁担抽的疼又漫上来了。


    “我不回去。”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在这儿挣钱,不欠家里的。”


    “挣钱?”姜彩英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那死人弟弟也学着你,跑啦!这小畜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火车都不坐就跑了,害得老娘查都查不到!但好在老天开眼,叫我打听到了你!现在家里就指望你下地,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啥了!”


    宋嘉树的心猛地一沉。弟弟宋世强居然也跑了……也是,他们兄弟俩都不是姜彩英所出,日子向来是不好过的。


    “你就是嘉树的继母?他现在是我的学徒,要帮着我干活,怕是不能和你一道回去!”赵瘸子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但始终挺直着腰板。


    “你是老板?呵,老娘不管!他是我儿子,我带他回家天经地义!”姜彩英转向赵瘸子,脸上挂着蛮横,“你们大城市要暂留证!这小子没暂留证,就是黑户!你敢用他做工,怕是你自己也要吃处罚吧?”


    “你、你!”赵瘸子没想到这乡野蛮妇还知道这些,一时语塞。


    “而且……他来你这做工时还不到16岁吧?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告诉联防队,他们会不会加重给你这死跛脚的处罚?”


    赵瘸子被姜彩英的嚣张气焰气得够呛,不停地咳嗽起来。


    宋嘉树连忙给赵瘸子倒了杯水,扶到一边去坐下。随后他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姜彩英,看着这个虐待他10年的恶妇。


    “你还叫了联防队的人?”


    姜彩英嗤笑一声:“对啊,怎么样?你就跟着我乖乖回去懂吗?不然这家包子铺也别想开了!”


    话音刚落,胡同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高一矮两个穿藏青制服的联防队员往包子铺走来,胳膊上的红箍在雪光里刺眼。


    “呵,小杂种,联防队来了!我看你这次还怎么跑!”姜彩英得意地露出一口大黄牙说道。


    联防队队员来到包子铺门口,走到宋嘉树面前。


    “受人举报,我们需要例行检查。”一个高个队员掏出本子翻了翻:“出示一下你的暂住证。”


    宋嘉树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他没办过身份证,暂留证更是奢望。


    “你看!我说吧!”姜彩英拽住队员的胳膊,“快把他带走,别让他在这儿祸害人!”


    赵瘸子拄着拐杖从凳子上站起来,挡在宋嘉树身前:“他是我店里的学徒,有我在,谁也不能带他走!”


    “你个瘸子少管闲事!”姜彩英推了他一把,赵瘸子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这是我们宋家的家事!”


    矮个队员皱起眉:“没证就是不行,跟我们走一趟。”他伸手就要抓宋嘉树的衣领。


    宋嘉树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难道真要被拖回去,一辈子困在宋家村的田埂上?


    董老师塞钱时的眼神,赵瘸子揉面时的背影,还有沈砚送苹果时的笑,这些画面在脑子里翻涌,像要炸开。


    “不,不行!我不能走!”宋嘉树剧烈挣扎起来,转头往后院猛冲。


    “站住,别跑!”


    对!翻墙出去!只要逃出去,不怕甩不掉他们!宋嘉树咬着牙闷头向前跑,却在离围墙还有三五米时被高个队员拦住了去路。


    “跟我们回去!你再抵抗罪加一等!”矮个队员也追了上来,厉声喝道。


    宋嘉树彻底陷入了绝望,他缓缓蹲了下来,眼眶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为什么,我只是想……过个安稳的生日而已。


    沈砚还没来找我呢,他知道我走了会不会难过?


    要回去了吗?继续受虐待,直到死在那片土地上。


    “安分点!跟我们走吧!”两个联防队员作势要来把宋嘉树从地上拽起来。


    “住手!”


    一声清亮的喊声从胡同口传来。沈砚骑着自行车冲过来,车筐里的铁皮饭盒哐当响。他跳下车时没站稳,在胡同墙边的雪地里打了个趔趄,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


    “他有证!”沈砚跑到宋嘉树身边,把信封往队员手里塞,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你们看!这是他的暂留证!”


    姜彩英的脸瞬间白了:“不可能!他个没身份证的……怎么可能办的出来!”


    高个队员拆开信封,抽出张塑封的卡片,上面写着宋嘉树的身份信息,只有照片栏是空着的。卡片右下角盖着红章,清清楚楚写着“暂住期限:一年”。


    “12月25日刚批下来的,就在今天上午。”沈砚喘着气,鼻尖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滴。


    宋嘉树看着那张卡片,突然想起沈砚上次说的“大惊喜”。他有段时间没来,原来是跑这事去了。办暂留证要找担保人,沈砚也只是一个学生,为了这件事,不知跑了多少趟衙门……


    “这……”高个队员看看卡片,又看看沈砚,最后把暂留证还给了沈砚。


    “行吧,既然证也办了,那就没什么事情了。但是这暂留证上边写着,他今天才满的16岁。老板,他在你这打工的时候,可算是童工啊。”高个队员转头看向赵瘸子。


    “是、是……”赵瘸子连忙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但他是刚来的,才来我这儿两个星期而已,也没做多少活呢……”


    赵瘸子走近了些,握住了高个队员的手:“您看我这腿脚也不方便,一个人干活是有些累了。如今他也满16岁了,您看要不通融一下,大家都过个好年?”


    赵瘸子悄悄往队员手里塞了点钱:“真的,才来两个星期……”


    高个队员垂眸往手里看了看,突然咧嘴笑道:“那既然他才刚来,这事就算了吧。下不为例啊。”


    “诶诶好。”赵瘸子点头哈腰笑道。


    “倒是你,跟我们走吧,你刚刚来举报的时候还没登记呢。”矮个队员看向姜彩英,脸上也带上了一丝厌恶。


    姜彩英瘫在雪地里,嘴里还在胡骂:“不可能……这小杂种怎么配……”


    高矮两人对视一眼,就要去把姜彩英拖起来,却想不到姜彩英忽然疯魔一般向宋嘉树冲了去。


    “你今天、今天必须跟我回去!”姜彩英赖在宋嘉树身上,两条手臂胡乱地打,“你这贱东西,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看以前真是打你打得还不够,养出这么个白眼狼!就该叫你天天吃糠咽菜!我、我打死你,打死你!”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宋嘉树太阳穴刺痛不止。


    过去种种的遭遇像潮水一般涌入宋嘉树的大脑。


    就是这张脸……这张脸,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笑着,拿扁担在他背上鞭打,只是因为宋嘉树要在田里干**力消耗大,吃饭时多吃了半碗;还是这张脸,会翻着白眼骂他畜生,拿绣花针在宋嘉树手上扎,叫他把客人带来的糖果让给妹妹……


    十年以来的恐惧、愤怒、怨恨,争先恐后地从这后院的每个角落渗出,攀上宋嘉树身体,要将他拖入那阿鼻地狱。


    宋嘉树忽然颤抖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片木讷,一滴泪却从眼眶里爬了出来。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忽然响起,叫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啊啊啊——”好半晌,姜彩英才反应了过来,用手捂住了自己火辣辣的半边脸,面目无比狰狞,“你敢打我,敢打我!我是你娘,你怎么可以打长辈!你个大逆不道的狗畜生!”


    “啪!”又是一记重重的巴掌。这一巴掌,宋嘉树抡圆了才打出,其中力道实在骇人。


    “反了……反了天了!”姜彩英退后两步,吐出一口血沫,嚣张跋扈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你疯了吗!”


    “闭嘴!”宋嘉树喝断了姜彩英,步步逼近,“这两巴掌,赶不上你从前待我万分之一。”


    姜彩英惊惶地连连后退,她从未如此狼狈过。从前窝囊的继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尤其是那双几乎淬血的眼睛,叫她陌生得骨头发寒。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宋嘉树轻声在姜彩英耳边道,转身去屋里拿出把菜刀来。


    “啊,啊!救救我,救我!他疯了,他要杀我!疯了疯了!啊啊啊啊!”姜彩英骇得肝胆俱裂,拼了命往联防队的人身后躲。她感觉到了,宋嘉树是真的想杀她!


    宋嘉树看着她无比惊恐的脸,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上涕泪横飞,再没有往常的阴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她不停地叫喊着,企图寻到一根救命稻草。


    原来她的这张脸,也能做出这种表情……宋嘉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快感,难以言喻,却让他浑身颤抖。


    这次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似乎是因为激动……


    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在脑海里慢慢产生。


    杀了她,偿还十年以来宋嘉树流过的所有血和泪,去偿还那叫宋嘉树至今根深蒂固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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