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宛如噩梦(上)
作品:《胡同槐下》 冬至过去了,北京的雪越来越大,包子铺墙上的挂历再翻过几页,就是1992年了。
这么冷的天起床实在是件难事,但宋嘉树每天睡前都想着,自己明天醒来依旧在北京城里打拼,就有使不完的劲。
宋嘉树像往常一样凌晨起床揉面,和面的水冰得刺骨,但只有冷水揉出来的面团才最筋道。
“嘶……”终于揉好了面,宋嘉树轻轻摸了摸手,把冻得发僵的指节暖起来。手背上和手指上好几处地方都起了又红又肿的疮,碰上去就是一阵疼。
但是宋嘉树不在乎这些,他在家里干活时也总是手上生疮,虽说不舒服,但只要一想起现在自己床底书包的夹层里有着他两个月的工钱,宋嘉树就憋不住笑意。
那是自己在大城市里努力的奖励,是他立足的标志。
“我那房间里有桂花油,待会儿这阵忙完你去涂一点。”赵瘸子从后院走了出来,看见宋嘉树手上的疮,皱眉道。说完他又觉得不够,在铺子里转了两圈,丢给宋嘉树一副手套。
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肉香漫出来,混着煤烟味在铺子里打了个转,才勉强压下窗外的寒气。
“今天怎么这么多小孩手里拿着个苹果啊?”宋嘉树透过蒸笼的雾气向外看去,眼睛好奇地眨了眨。
“今儿明儿是西洋节,今天好像叫什么……平安夜。听说城里年轻人都兴送苹果。”赵瘸子裹着棉袄蹲在灶台边添煤,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你沈砚小兄弟怕是要来找你。”
宋嘉树和赵瘸子说过自己交了个朋友,还教他自行车,赵瘸子笑骂他说话的时候乐得像个傻子。
宋嘉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阵子沈砚忙着期末考,已经有段时间没露面了。
他低头继续揉面,面团在掌心渐渐变得光滑,心里却像被撒了把酵母,悄悄发了起来。
傍晚收摊时,雪下得紧了。宋嘉树刚把卷帘门拉到一半,就听见自行车铃叮铃铃响。
沈砚披着件驼色大衣,车筐里装着个鼓鼓的布包,红围巾被风吹得贴在脸上,鼻尖冻得通红。
“平安夜快乐!”沈砚跳下车,从布包里掏出个红苹果,用玻璃纸包着,顶上还系着金丝带,“我妈说平安夜吃苹果,一年都顺顺当当。”
“谢谢你……你怎么总是送我东西,我都没什么好给你的……诶,我请你吃糖包吧,热热身子。”
宋嘉树伸出双手接过苹果,小心地把苹果塞进围裙口袋,布料摩擦着玻璃纸,沙沙响。
“明天有空不?”沈砚靠在自行车上,接过宋嘉树递来的热乎乎的糖包,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开,“我给你准备了个大惊喜。”
宋嘉树心里一动,却看见赵瘸子从后院探出头,冲他使了个眼色。最近联防队查得紧,他这没证的身份,还是少出门为妙。
“明儿铺子忙,怕是走不开。而且联防队查得严,我怕……”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雪,心里有些恼着,这烦人的联防队!
沈砚眼里的光暗了暗,随即又笑起来:“那我明天中午过来带给你……噢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宋嘉树摸了摸脑袋上有些长了的头发,不好意思道:“12月25号,也就是……明天。”
“啊?就是明天?”沈砚大惊失色,又有些气恼道,“那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啊,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不是的不是的,我从前在家的时候生日也是不作数的,就是个平常日子……所以我想着,就不用和别人说了。”宋嘉树脸都红透了,小声解释道。
沈砚本来也没有太生气,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心软了。
“好啦没事,那你等着啊,我明天中午把惊喜给你带过来,就当做你的生日礼物!”
话还没说完,沈砚就跨上了自行车,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怎么了这是,突然这么急?”宋嘉树小声嘀咕,又喊了一声,“路上慢点!”
宋嘉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拐出胡同,围巾上的红在雪地里像团跳动的火。口袋里的苹果硌着腰,暖烘烘的。
夜里关了铺门,宋嘉树把苹果摆在床头的破木桌上。月光从窗洞漏进来,照得玻璃纸泛着细碎的光。
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桌角铭牌,“宋嘉树”三个字被摸得发亮,像块贴身的护身符。
“娘,我在北京挺好的。”他对着空气轻声说,“还有朋友给我送苹果。”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是在应和。
宋嘉树把被子掖好,准备睡觉时,右眼皮却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宋嘉树向来不是个迷信的人,只当是今天累了,揉了揉眉头,沉沉睡去。
……
12月25日。
这天的太阳迟迟没爬过胡同的墙头,好不容易在中午时分露出点光,却又很快被乌云遮住。
看来又会是个阴天。宋嘉树帮着包子铺把上午的生意忙活完,坐下来喘口气。
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宋嘉树眼皮又跳个不停。
到底怎么了这是?宋嘉树重重按压了几下眉心,心中有种不安像墨水滴进清水里一样,悄悄蔓延开。
“收摊啦,小树?还有包子不?”
听见有人叫,宋嘉树站了起来。
“是胡大婶呀。有的,还有两个素包子。”宋嘉树掀开了笼屉。
“我都要了,可把我饿得慌。”胡大婶叉腰说道。
“我记得您前些日子去南方找您儿子了,这么快就回来啦?”
“是啊,我今天一早的火车回来的。看见我儿子过得还行,我就回来了。就是去讨个安心嘛。”胡大婶温柔笑道。
“不过有件巧事儿,我今天下火车的时候,看见女人在打听人呢。”胡大婶开玩笑着说,“要打听的人居然和你名字一样,也叫嘉树嘞。”
宋嘉树忽然没来由地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女人长啥样?”
“这我倒没看见,我也没凑过去。反正她骂骂咧咧的,我看着有些疯魔了。”胡大婶说着,忽然发现宋嘉树神色不对劲,“怎么啦小树,你脸色怎的这么白?”
“没、我没事。”宋嘉树胸口发闷,喉咙也跟着发紧,整个人六神无主地就要往后院跑。
“诶,诶!小树,我还没给钱呢!”胡大婶在身后喊道。
宋嘉树仿佛被抽走魂,整个人慌乱又迷茫地走到后院,喉咙发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要他干呕出来。
“嘉树,嘉树?你怎么了?怎么了?跟我说。”赵瘸子握住宋嘉树两条手臂,眼睛担忧地看着他,“嘉树,看着我,怎么了?”
宋嘉树在赵瘸子的轻声呼唤下回过了神,在看清眼前人后,眼眶很快泛上了红。
“老板,老板,胡大婶说有人在火车站打听我,那人……我怕是我继母。”宋嘉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赵瘸子的手,“我不能被她抓走,她会打死我的,一定会的!”
话说着,宋嘉树感觉后颈一阵刺痛,赶忙用手捂住,似乎想要抑制疼痛。那是陈年的旧疤,此时居然疼了起来。
赵瘸子顺着他的手看见了那道狰狞的疤,惊道:“这是怎么弄的?你继母经常虐待你吗?嘉树?”
宋嘉树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嘉树,嘉树。你看着我,你冷静一些。首先,那个人不一定是你继母,要找的人也可能只是和你同名罢了!就算真的是她,她也难打听到这包子铺来。”
赵瘸子感受着手掌下这副身体的颤抖幅度慢慢减小了,微微松了口气。
“就算她真的找过来了,我也不会让她把你抓走的。你是我招的学徒,还要帮我做包子呢,是不是?”
赵瘸子的语气从未如此柔和,他轻声安慰着宋嘉树,宋嘉树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对,我还要做包子呢。”宋嘉树恐惧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机,“我不怕。”
“诶,这就对了,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赵瘸子拍拍宋嘉树后背,带着他往饭桌走。
赵瘸子端来碗红糖鸡蛋,碗沿还冒着热气:“呐,生辰面得吃,长一岁更得硬朗,身体健康。”
“谢谢老板。”
宋嘉树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端起碗,刚把鸡蛋塞进嘴里,就听见铺外传来尖利的骂声,像根冰锥子扎进耳朵——“宋嘉树你个小杂种!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自从娘在他6岁时过世之后,这道声音他听了10年,一贯的尖锐刺耳,一贯的宛如噩梦。
他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两半。蛋液混着碎瓷片溅在鞋上,黏糊糊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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