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念想

作品:《胡同槐下

    回收站的铁门没锁,宋嘉树轻轻推开,看见王老头正坐在铁架旁的小马扎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喝酒,脚边卧着条瘦骨嶙峋的土狗。麻袋还堆在原地,上面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了角,露出本《三国演义》。


    “大爷,我来帮您守夜吧。”宋嘉树把空麻袋往地上一铺,“您这儿堆着值钱东西,夜里该有人来偷。”


    王老头没抬头,捏着酒杯的手哆哆嗦嗦:“不用你假好心,再不走我真放狗了。”


    土狗哼唧了两声,却没站起来,许是年纪太大了,或者觉得王老头并没有真的驱赶这个少年的意思。


    宋嘉树蹲在麻袋旁,借着灯光抽出那本《三国演义》,扉页上写着“赠□□同志”,字迹遒劲有力。


    他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董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说,“读书不是为了跳龙门,是为了心里亮堂”。


    “你认识字?”王老头的声音突然飘过来。


    宋嘉树抬头,见老头正眯着眼看他,忙点头:“读过一年高中。”


    “念段听听。”老头往地上扔了块骨头,土狗叼着凑到灯底下。


    宋嘉树清了清嗓子,翻到“桃园三结义”那段,刚念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王老头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宋嘉树慌忙递过自己的水壶,又在王大爷背后拍了几下。


    老头接过去灌了两口,喘着气道:“别念了,吵得慌。”


    雪落在铁棚顶上,簌簌地响。宋嘉树把书放回麻袋,却没起身。王老头喝光杯里的酒,忽然说:“想看就看吧,别弄脏了,也别拿走。”


    宋嘉树眼睛一亮,刚要伸手,又听见老头说:“看完得给我讲,我眼睛花了,看不清字。”


    那夜宋嘉树没回包子铺,裹着王老头扔给他的旧大衣,靠在麻袋堆上读了半本《三国演义》。王老头就坐在对面喝酒,土狗蜷在两人中间打盹,灯泡的光晕里飘着细小的雪粒,像撒了把碎盐。


    天快亮时,宋嘉树讲到关羽败走麦城,王老头突然叹了口气。


    “我儿子以前也爱听这个,说长大了要当警察,抓遍天下坏蛋。”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钢笔帽,“这是他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品,进监狱那天,我把钢笔给他了,留着这个念想。”


    宋嘉树看着那磨得发亮的钢笔帽,忽然想起自己藏在书包里的铭牌——离开宋家村时,他把写着“宋嘉树”的桌角铭牌扣了下来,现在还躺在布包里。


    “大爷,我给您读段新的吧。”他从麻袋里翻出本《鲁迅杂文选》,“这个写得好,说人要敢想敢做。”


    王老头摆摆手,往炉子里添了块煤:“冬至过了,天该越来越冷了。明儿你带个盆来,我这儿有冻饺子,热一热就能吃。”


    往后几天,宋嘉树每天晚上收摊就往回收站跑。


    赵瘸子看出宋嘉树对于书本就是个死脑筋,只是叮嘱他多穿点衣服再过去。


    王老头不再赶他,有时还会提前把麻袋解开,露出几本看起来还算整齐的书。


    宋嘉树发现老头专挑有字的东西留着,连烟盒上的说明都要读一遍,有次拿着张药盒说明书问他:“这‘用法用量’是啥意思?”


    “就是告诉你一天吃几片。”宋嘉树教他认字时,老头听得比谁都认真,胡茬上沾着的烟灰掉在书页上,他赶紧用袖口擦掉,像怕弄脏什么宝贝。


    有天宋嘉树正专心看书的时候,王老头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书,《红楼梦》《水浒传》都有,封皮用牛皮纸包着,边角挺括。


    “这些是我当老师时攒的,没舍得卖。”老头摩挲着最上面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前总说给学生读,后来没机会了。”


    宋嘉树翻开书,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字:“赠王敬之同志,愿你如钢铁般坚韧。”字迹很好看,宋嘉树轻轻摩挲着这几个字,久久品味着。


    “这是我爱人写的,她也是老师。在乡下教书的时候遇着泥石流,没了。”王老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总说,书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撑腰。”


    宋嘉树静静地听着王老头说话,渐渐仿佛也看见了那晚醉酒的赵瘸子的影子……


    这是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王老头的老土狗在墙边撕心裂肺地吠着。


    宋嘉树和王老头连忙站了起来,往外走。


    几个半大的小子翻墙进了回收站,正往麻袋里塞书。书这种东西分量重,向来能买个好价钱,总是容易受人觊觎。


    “你们什么人!把我的东西放下,放下!”


    王老头拄着拐杖去拦,又咳嗽得实在厉害,颤颤巍巍地上去想要推开那几个半大孩子,却反被推得撞在铁架上。


    “王大爷!”


    宋嘉树马上去搀起他坐好,迅速摆头寻趁手的工具。


    宋嘉树抄起旁边的扁担就冲过去,扁担抽在铁皮上,发出哐当巨响。


    “这是王大爷的东西,放下!”他把老头护在身后,棉鞋在雪地里碾出深深的印子。


    那几人被吓了一跳,却还是不肯松开手里的麻袋,反倒涨红脖子喊道:“我劝你少管闲事,滚开!”


    宋嘉树也不多废话,直接抡起扁担往这些个小流氓身上狠狠抽,舞得虎虎生风。


    那几个小子见他眼神发狠,扁担打在实在疼得厉害,连忙骂骂咧咧地跑了,地上散落着几本被扯破的书。


    王老头蹲在地上捡书,他手指抖得厉害,拼命将书页碎片揽在怀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砸在书上。


    “王大爷,王大爷?外头冷,我们先进去吧……”


    宋嘉树把他扶起来,接过那一大片书,慢慢回了屋里。


    “王大爷,别伤心……我帮你把这些书都拼好。”


    宋嘉树蹲在地上拾捡碎页,指尖被冻得发红发僵。王老头的土狗在旁边呜咽着蹭他的裤腿,像是在替主人难过。


    煤炉里的火快灭了,他往里头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散落的书页忽明忽暗。


    “这本《红楼梦》,我爱人教课时总带着。”王老头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浓重的鼻音,“她讲黛玉焚稿那段,能把学生讲哭。”


    他伸手想去捡最碎的一页,却被宋嘉树按住了手——老人的指节肿得像老树根,抖得连纸片都捏不住。


    宋嘉树从麻袋里翻出半卷粗棉线,又找出王老头粘纸箱用的浆糊。


    “先粘书脊。”


    宋嘉树听着王老头的指导,把完整的书页对齐,用棉线轻轻勒住,再往裂缝里抹浆糊。


    浆糊冻得发稠,他就凑到煤炉边烘一烘,指尖沾得黏糊糊的,倒也不觉得难受。


    后半夜风更紧了,铁棚顶被吹得“哐当”响。王老头裹紧军大衣,从床底下摸出个豁口的搪瓷缸,倒了半缸白酒递过来:“暖暖身子。”宋嘉树摆摆手,他记着赵瘸子的话,说喝酒误事,尤其揉面时手会抖。


    王老头也不勉强,自己抿了一口,忽然笑了:“我当老师那会儿,总说读书是为了让人活得明白。后来被撸了职,才懂了,书是让人在活不明白的时候,能撑下去的东西。”


    宋嘉树没接话,只是把粘好的书页一张张摞起来。月光从破洞漏进来,照在王老头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


    后半夜雪停了,月光从铁棚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拼了一半的书上。王老头蜷在军大衣里打盹,土狗趴在他脚边。


    宋嘉树借着月光继续粘书,指尖被浆糊粘得发紧,却不敢停下——他怕天亮前拼不完,怕王老头醒来看见碎纸又掉眼泪。


    天快亮时,赵瘸子居然找来了。他拄着拐杖,棉鞋上沾着雪,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我就知道你看起书来就会忘了睡觉。”掀开桶盖,里头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老板……”宋嘉树鼻子一酸,刚要起身,被赵瘸子按住了。


    “哎呦喂,这是怎么了?”


    宋嘉树把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群混小子,实在不像样!坐着吧,我来。”赵瘸子蹲下来,看了眼满地碎书,拿起浆糊就往裂缝里抹。


    他的手也不利索,却抹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给包子捏褶,“我年轻时候学过裱糊窗户,这点活计还能应付。”


    王老头看着他们俩,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本线装的《论语》。“这本没被撕,你拿去看。”他把书往宋嘉树怀里塞,“别学那些混小子,书是好东西,得捧着。”


    宋嘉树接过书,封面是暗红色的,边角磨得发亮,却透着股沉静的韧劲儿。


    赵瘸子已经粘好了大半本《红楼梦》,正用棉线勒着书脊,嘴里念叨:“得晾透了才结实,跟发面一个理,急不得。”


    天亮时,雪又下了起来。宋嘉树把粘好的书小心放进麻袋,王老头非要塞给他两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热一热能吃,别总吃包子,把你老板都吃穷了。”


    赵瘸子在旁边笑:“他在我那儿还能饿着?”


    往回走的路上,赵瘸子忽然说:“王老头年轻时是县中学的先生,教出不少有出息的学生。”


    他顿了顿,拐杖在雪地上戳出个小坑,“人啊,遭了难也不能丢了精气神,你看他守着那些书,就像守着念想。”


    宋嘉树低头摸了摸怀里的《论语》,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他忽然想起秦嫂抱着骨灰盒时的样子,想起赵瘸子说起地震时红着的眼。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念想”,像寒冬里的炭火,看着小,却能焐热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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