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揉面
作品:《胡同槐下》 珠市口这儿的小饭馆一家挨着一家,“四川火锅”的门帘上绣着红辣椒,“兰州拉面”的师傅正挥着刀削面,雪白的面片像雪花似的落进锅里。宋嘉树挨家问过去,腿肚子走得发酸,嗓子也干得发紧。
宋嘉树得到的都是拒绝,这已经成为了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家常菜馆”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摘豆角,青翠的豆角让宋嘉树想到家里的地。
“找活儿?”她抬起头看向走来的宋嘉树,“会择菜不?知道哪样是菠菜,哪样是油菜不?”
“知道,知道!”宋嘉树赶紧点头,“家里种过各种菜,我娘……”他顿了顿,把“我娘教过”咽回肚子里,娘走得早,这都是继娘教他的。
“知道也不行,”老板从店里走了出来,“你再去别处看看吧。”
宋嘉树怔了怔,转身离开。
还不等他走远,宋嘉树隐约听见了老板娘和老板的声音。
“那孩子看着也可怜,平时叫他择择菜,洗洗碗不也挺好的?给口饭吃就行。”
“你知道什么?这半大孩子,正是能吃的岁数,咱米缸可养不起他。”
“唉……”
宋嘉树走远了,在路边的自来水龙头下又洗了把脸,凉水扑在脸上,倒解了些乏。只是宋嘉树说不清,是身体乏还是心里乏。
拖着身子往前又走了几步,一股肉香味突然钻进鼻腔。宋嘉树顺着香味拐进胡同,就看见“天津包子铺”的门脸。门口支着煤球炉子,蒸笼里的白汽腾腾地往上冒,裹着股醇厚的香气。
老板正坐在小马扎上抽烟,左腿不自然地弯着,裤脚空荡荡的。他看见宋嘉树站在门口,吐了个烟圈。
“吃包子?”
宋嘉树攥着书包带子,昂起头来:“我想找活儿干。”
老板打量他半天,烟卷在嘴角抖了抖:“多大了?”
“十六。”
“有没有身份证?”
“没有……”又是这个问题。
“童工啊。”老板嗤笑一声,用烟卷指了指后厨,“会揉面不?”
“我能学。”
“学?”老板反问道。宋嘉树闭了闭眼,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老板用这种语气讥讽他,赶他走,他似乎都要习惯了。
老板站起身,瘸着腿往店里走,“进来试试。”
宋嘉树愣了愣,猛地抬头,快步跟了上去。
后厨的面案和他齐腰高,旁边堆着半袋面粉。
“倒半袋面,”老板把面袋往案上一放,“加水,揉到能成团,不沾手。”
宋嘉树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晒出的麦色。他往案上倒面粉,雪白的粉雾扬起来,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老板在旁边抽着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秋日的凉水从水龙头流出来,浇在面粉上,带着点清冽的凉,却不刺骨。
宋嘉树把手插进面粉里,回忆着在家乡揉玉米面团的样子,掌心朝下使劲压,指节抵着面团往怀里拢。可是面团像散沙,怎么都捏不到一起,沾得满手都是,连头发上都落了白。
“城里不是养闲人的,”老板突然开口,烟圈飘到宋嘉树眼前,“你娘没教过?”
宋嘉树的动作顿了顿,手背上沾着的面粉簌簌往下掉。他没说话,只是把面团往中间拢得更紧了——没人教过他城里的规矩,但他知道,在城里干活要实在,少说多听多做。
他继续揉着,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滑过脖子,隐入衣服里。日头从气窗移到面案上,晒得后背发烫,手里的面团却渐渐变得光滑,沉甸甸地躺在案上,按下去能慢慢弹回来。
老板扔掉烟蒂,用脚尖碾了碾:“管吃住,一个月五十块。”他瘸着腿往外走,“凌晨四点起来揉面,晚上九点收摊。能干就留下,不能干现在走。”
宋嘉树看着老板的背影,他现在很想笑出来,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吸吸鼻子,攥了攥手上的面粉,敞开嗓子对着老板背影喊了一声:“能干!”
老板掏掏耳朵,在自己铺面门口的包子蒸笼前面站住了。
“我是腿脚不好,但耳朵不是坏的。”
宋嘉树挠挠头,讪讪一笑。
“这个包子蒸破皮了,卖相不好,你吃不吃,不吃喂狗了。”
“吃,当然吃!”
宋嘉树接过包子大口吃了起来。他包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玉米饼了,他一直不舍得吃,早已是饥肠辘辘。
“饿死鬼……”
老板低声骂了句,但宋嘉树不在意,他走了大半天,肚子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是真的饿极了。
“快点吃完了就跟过来,给你看看以后晚上睡哪。”
“诶,好!”
宋嘉树赶忙三两口吃完手里剩下的包子,跟着瘸腿老板亦步亦趋地往后院走。
包子铺的后院有两间小屋,其中一间堆着煤块和白菜,墙上脱落了大块的墙皮,窗户玻璃也碎了个口,顶上有不少蜘蛛网。角落里有张小床,也是落满了灰尘。
“晚点时候自己拿笤帚打扫,以后你就住这了。”老板吐出个烟圈,说道。
宋嘉树站在门前,打量着这间小屋。一阵微热的风吹来,暖烘烘地舔着心尖。
以后我就有地方住了。宋嘉树在心里轻声说道。
“喂!别发呆了,过来接着揉面!你可别高兴太早了,要是干活不像样,你就从哪来回哪去!”老板在外头喊道。
宋嘉树听见老板的话,飘在空中的心思落回了肚里,眼前的一切都真切了。
“来了老板!”
……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待到太阳落山,一阵秋风吹过,宋嘉树竟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别以为你刚刚揉的那团面可以用来做包子,远远不够!"老板拖着瘸腿,扔给宋嘉树一个面盆,面盆是铝制的,边缘磕出好几个坑,盛着半盆凉水。
老板又丢给宋嘉树一个面团。
“继续,揉。”
宋嘉树伸手开始搅和,初秋的水已经带着凉意,指尖触到面团的瞬间,他打了个激灵。
“哟,赵瘸子寻了个学徒来啊?这后生长的俊,哈哈哈哈哈……”
路过的一个大爷对老板笑道。
原来老板姓赵……
“长的俊能当饭吃呵?”赵瘸子冷笑一声,目光落回宋嘉树揉面的手,“别跟个娘们似的,使劲!”
“凉水混上酵母粉以后马上使劲揉!逆时针揉上三百下!”
可是揉面也不是一件简单省力的事。
第一团面揉得像块烂棉絮,宋嘉树的额头上渗出汗,顺着鼻尖滴进面团里。赵瘸子一擀面杖敲在他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揣!往死里揣!面是骨头水是血,不揉出筋骨来,蒸出来跟棉花套子似的,谁买?”
那天到晚上八点,宋嘉树揉废了三盆面。赵瘸子让他把废面扔到后巷喂狗,他蹲在墙根看黄狗叼着面团跑,忽然想起家乡的玉米饼子——弟弟总说宋嘉树揉的面饼最好吃,可到了这城里怎么就不一样了?
似乎所有事情到了城里,都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做好,才能立足。
宋嘉树掸掸手上的面粉,站起身来往回走。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三次不行就照样继续。宋嘉树不怕苦累,只想把自己显得有价值,在这里留下。
回到包子铺,宋嘉树又拿了些面粉,撒在案面上。还不等他开始揉面,赵瘸子叫住了他。
“诶!别嚯嚯我那面粉了。”赵瘸子用天津话啐了一口,“过来吃饭。”
宋嘉树跟着他往后院走。后院已经支起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一大盆番茄炒蛋和两副碗筷。
“自己进我房盛饭去。到这北京来可没人伺候你。”赵瘸子把碗塞到宋嘉树怀里,“给我也盛一碗,盛满。”
说完赵瘸子就坐在了小木凳上,拿筷子夹菜空口吃了起来。
宋嘉树走进赵瘸子那间房。房间里的摆设比起宋嘉树那间房多了不少,也更显得有生活味儿。
宋嘉树不多耽搁,想着盛饭,可在房里转了一圈也不见有灶头。
“角落里!那有个电饭煲!”
赵瘸子的喊声从外头传来。
宋嘉树捧着碗走过去,看着那圆卜隆冬的东西,上面还写着“三角牌”。
这叫……电饭煲?用电的啊。宋家村的人家向来都是用灶头蒸饭的,这玩意他还真没见过。
给赵瘸子盛了满满一碗饭,宋嘉树拿起自己碗时却顿了顿,给自己盛了半碗。
“赵老板,给。”宋嘉树把碗放到赵瘸子面前,自己坐下来开始大口扒饭吃。
这么吃了一会,赵瘸子忽然把碗往桌上一摔。
“吃菜啊,我烧这么一大盆不想着吃,想过会儿拿去喂狗啊?”
“噢,噢好,我吃……”宋嘉树连忙夹了筷番茄,在嘴里化开来,酸酸的,很香。
“再给我盛碗去。给你自己也再盛满!就你碗里那点,喂猫猫都得饿死。”
“欸。”宋嘉树应了下来,觉得这番茄味道真好,害他心口也泛上了酸涩。
吃完饭后,宋嘉树把碗洗了,又亦步亦趋地跟在赵瘸子身后,总还想再做点什么。
“去,把门帘子拉下来,钥匙以后就放你那里。”
宋嘉树人高,手往上一举就拎到了铁皮门帘,使点劲往下一扯,把店面整个儿罩住了。再把钥匙插进锁里转两圈,算是彻底关门收摊了。
“明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开门、揉面,听见了吗?”
宋嘉树连忙点头。
“来,拿铺盖。”
宋嘉树跟着赵瘸子进了房间。赵瘸子从一口大衣柜里抱出一床垫子和被子,塞到宋嘉树怀里,道:“笤帚在院墙边,去拿了打扫自己窝,我要睡了别吵我。”
把宋嘉树赶出房间,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宋嘉树撇撇嘴,抱着东西回到了自己屋子。他仔仔细细地把房间上下打扫了一遍,最后在床上睡下了。
胳膊酸疼得厉害,人也很疲惫了,但宋嘉树就是合不拢眼。
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容身之所。在一天前,他还只能睡在拆迁废墟里,如今却是真叫他寻到了工作。
他突然想到了秦嫂,想到了佩佩,还有董老师,甚至火车上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他们都会为宋嘉树感到开心吧?
宋嘉树忽地又想到了那个在胡同里撞到他的少年,干净,开朗。
他应该是这北京本地人吧?在读高中吗?真不知道北京的高中长啥样啊……
宋嘉树沉沉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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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揉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