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离
作品:《胡同槐下》 (1)
1991年,秋夜,宋家村。
凌晨的黑比墨还稠,宋嘉树蹲在自家平房后墙根,指甲深深抠进砖缝里。包袱早就准备好了,就藏在柴垛后的书包里——两件打补丁的衬衣,几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其他就没什么了。
他屏着气听院里动静。继娘姜彩英的骂声像淬了毒的针,刺破窗纸扎出来:“宋嘉树那小杂种准是想跑!养这么大就是个白眼狼,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桶里!”
爹宋玉林的声音闷得像被捂住的锣:“行了,少说两句……”
“我少说?”姜彩英的尖嗓子陡然拔高,“他娘死得早,我好心把他拉扯大,现在倒好,偷家里的钱想溜?我看他是忘了上回被打断腿的滋味!”
宋嘉树后颈的疤猛地发烫。那是去年秋收,他顶嘴说妹妹宋心萍不该抢他的口粮,被姜彩英拿扁担抽的,至今摸起来还硌手。
院里传来穿鞋的声响,宋嘉树咬咬牙,猫腰钻出柴垛,抄起墙角的粗木棍,用尽全力砸向反锁的后窗。玻璃“哐当”碎裂的瞬间,他像只受惊的野狗,矮身从窗洞钻进去。
“抓住他!”姜彩英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宋嘉树没回头,直扑炕头——他藏在枕头下的四十块钱还在。指尖刚触到纸币,手腕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是宋玉林。
“小树……”爹的声音发颤,眼里的情绪复杂得叫宋嘉树看不清。
“放手!”宋嘉树猛地挣开,钱撒在了地上。姜彩英已经扑过来,指甲刮过他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
“跑啊!我看你往哪跑!”她拽住他的头发往炕沿撞,“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倒想跑出去当野狗?”
宋嘉树的额头磕在炕角,金星乱冒。他摸到炕边的镰刀,不是用来伤人,是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血珠渗出来的瞬间,姜彩英果然松了手,尖叫着后退。
“我要是死在这儿,看你怎么向村里人交代!”他吼道,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宋玉林僵在原地,姜彩英捂着嘴,眼里又惊又恨。
宋嘉树趁机捞起地上的钱和包袱,撞开前门冲出去。院里的黄狗扑上来咬他的裤腿,被他一棍打在鼻子上,呜咽着缩回去。
他没往大路跑,专挑田埂走。秋露打湿了裤脚,冰凉的泥水里混着他胳膊上的血。身后传来姜彩英的叫骂和宋心萍的哭嚎,他不敢停,直到村口的老槐树远远甩在身后,才敢回头看一眼——宋家的灯像只怨毒的眼睛,在黑暗里死死瞪着他。
锡安县第二中学的铁门紧锁着。宋嘉树喘着粗气绕到后墙,墙上的碎玻璃被他用布包着蹭掉,掌心被划得火辣辣地疼。
他踩着墙缝往上爬,裤脚勾在砖头上撕开个大口子,露出小腿上未愈的疤。
翻进学校时,他差点摔进花坛。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操场,风吹得篮球架吱呀作响,像在替他哭。
高一(10)班的门没锁,他摸到自己的座位,桌角的铭牌“宋嘉树”三个字被摸得发亮。
他把铭牌抠下来,塞进贴身的口袋,又从桌洞抽出了一本语文课本,手轻轻在封面摩挲过。
宋嘉树刚要转身,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手电光刺破黑暗,直直照在他脸上。
“谁在那儿?”
宋嘉树的心提到嗓子眼,看清来人时却愣住了——是董老师,披着件打补丁的衬衣,手里攥着个布包。
“董老师……”他声音发哑。
董老师的手电在他流血的胳膊和额头扫了一圈,眉头拧成疙瘩:“这是怎么了?又是你继娘打的?这次怎么打得这么厉害!”
宋嘉树别过脸:“我要走了,去城里,哪里都行。”
“糊涂!”董老师抓住他的手腕,书包掉在地上,滚出几张饼和一叠皱巴巴的钱,“你才十六,一个人去城里能干什么?”
“总比在这儿强。”宋嘉树的声音抖了,“我娘走的时候说,城里的天亮得早。”
董老师的手顿了顿,在兜里一通乱掏,把东西塞进他手里:“这是我身上的三十块,你拿着,你去北京!北京是大城市!肯定有活叫你干。万一找不着活,就去西城区的工地,找一个叫王建军的老乡,他是你王大婶的男人。”
宋嘉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那几张钞票上。
“快走吧,天亮了就不好走了。”董老师推了他一把,转身往回走,背影在手电筒的光晕里佝偻着,像株被霜打了的玉米。
宋嘉树翻出围墙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他回头望了一眼宋家村的方向,那里的黑暗正被晨光一点点撕开,露出灰扑扑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
他把书包往肩上勒紧,迈开步子。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隐约的拖拉机声——是姜彩英找了村支书来抓他。
宋嘉树撒腿就跑,书包拍打后背的声响,像在替他数着逃离的步数。风灌进他的伤口,又疼又凉,可他不敢停。
直到锡安县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他才敢放慢脚步,摸了摸贴身的铭牌和红布包。
“娘,我走了。”他对着风说,“等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给你上坟。”
远处的火车站已经有了动静,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像声悠长的叹息,掠过沉睡的田野,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把步子迈大了,迈开了,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跑了起来,宋家村就只能在他身后看着了。
(2)
天蒙蒙亮起来了。
数不清听见了几家鸡鸣几家狗吠,整个县区苏醒过来了。待到宋嘉树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可以听见农人卖菜中气十足的吆喝,伴随着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声响。
抬头看了一眼“锡安县火车站”几个红色大字,宋嘉树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火车站里也已经是有了不少人,他们和宋嘉树没什么两样,脊梁上驮着一个大背包,里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还有不少人手里还拖着一个大蛇皮袋,外出寻生活的都乐意带一个,耐装,又不容易坏。
宋嘉树环顾了火车站一圈,随后向售票处走去。也许是想着小县城人不多,售票窗口常年只开放1个,到了年头上才会开两个。
宋嘉树排进队伍里,远远望了一眼售票窗口旁边竖着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不同车次的信息,到上海,到辽宁,到广州,都有。这些地名平常只听村里大人讲过,有时也能在书本上见到,如今真真切切地摆在宋嘉树面前让他选,反倒是有些恍惚了。
“喂!到你了!愣头青!”售票员的声音尖锐刺耳,把宋嘉树从愣神里惊了出来。
“噢,噢好……额,给我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吧。”宋嘉树从书包夹层里拿出了自己的红色布包,绕了两圈展开布条,预备从中拿出钱来。
“座票卧票?”售票员问道。
这问题却叫宋嘉树顿了顿。
他从前没坐过火车,却听得过火车上是可以坐着、躺着的,那价钱定然是不一样的。
他思考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有……有站票吗?”
他这边刚问完,身后就传来一阵哄笑,笑得他脸皮发烫。
“这娃娃,还要站票嘞,哈哈哈……”
售票员抬头瞥了宋嘉树一眼,道:“这趟没有站票。就算有,从咱这到北京要将近一天一夜,你站得住么?”
“那就座票吧……”
“硬座软座?”
“硬座。”
“一共36块5毛。”
宋嘉树已经重新镇定了下来,他第一次坐火车,很多地方不懂也很正常,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在薄薄一沓票子里挑挑拣拣付了钱,从售票员手里接过车票。
“锡安县至北京”,简单几个字,却让宋嘉树移不开眼。
在候车大厅寻了个位子坐下,宋嘉树取下书包放在腿上,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张单薄的车票。
这样……就能去北京了吗?宋嘉树视线向车站外看去,大门外不断有人走过。
有人肩上扛着锄头耙子,有人挑着担子,叫卖水果蔬菜,有时还往车站大门里头张望两下,提高嗓门,也想叫车站里头的人来买。
他们这般日复一日地走过,让宋嘉树想到自己暑假时也日复一日地下到地里干活,生活翻不起什么新水花,一眼就能看到头。而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这里的火车每天都在带人离开,也每天载着人回来,可村里许多老人到死都没有走出过锡安县,说不准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尽管是家里形势所迫,但宋嘉树不想还未出发就说自己是多么多么惨的,他不喜欢背井离乡这个词。他愿意告诉自己,到了城市能赚大钱,他吃过很多苦,而能吃苦的人会成功的。
东想西想了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嘉树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他打开背包,从里头翻出一张玉米饼。玉米饼烤得很硬,刮得嗓子疼。才吃两口饼子,候车厅的不少人忽然动了起来,车站里的广播沙沙响了几声,随即播报道:“去往北京的火车马上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物品,凭票上车。”
宋嘉树顾不得吃饼了,把饼子塞回包里,跟着人群往检票处走。检票员在票上盖了个章,宋嘉树就被放行到了站台上。站在站台上,所能见的只有光秃秃的轨道。
很快,一阵金铁交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绿皮火车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宋嘉树面前停下。宋嘉树从前就见过这绿皮火车,小时候和学堂好友总爱在铁路防护网外看这庞然大物,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去那车上看看。
如今这天终于是来到了。
宋嘉树登上了车厢。一进入车厢,他便闻到了混杂着烟味、汗味的车厢空气,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在村里干农活什么腌臜味道没闻过?他面不改色地找到硬座车厢。
车厢内人声鼎沸,过道里也堆满了东西。宋嘉树寻了个空位坐下,旁边坐着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女娃娃。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看他们打着补丁的衬衣,脚边堆着的蛇皮袋,也像是在外寻生活的。
站台喇叭上传来“嘟嘟嘟”三声,火车便是动了起来。
车窗外的事物向宋嘉树身后倒退。渐渐地,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宋嘉树看见了县区里的农贸市场,看见了幼时与朋友玩耍的那处砂石场,它们都离宋嘉树越来越远。
直到窗外景物变得陌生,他收回了视线,心口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是一部慢节奏的文~所以刚开始剧情会平淡些,希望大家不要急,感兴趣的话可以慢慢看下去~求收藏求收藏[求你了][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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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