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毒

作品:《春锁凤台

    褚绍在身后这个认知让柏姜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怎么会来?


    他来是要做什么?


    柏姜前半夜因保宏彬牵扯之事在榻上辗转反侧,此时侧躺背对着褚绍,露在被褥外的一条胳臂只着一层单衣,袖口被蹭到了手肘处。


    褚绍直起身,看见月影儿底下,那素白的衣料将遮未遮的地方皮肤泛着微微的红,褚绍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挑起衣袖口,似乎是那天在光极殿里自己留下的痕迹。


    当时自己力气很大吗?


    褚绍微微挑起嘴角,心道自己常年舞枪弄刀的,一时气急手劲儿没收住,竟留了这么多时日。


    他看了半日,心情颇愉悦地替柏姜将袖口拉至手腕处,随手扯了床榻里头叠好的毯子,严严实实地给人盖上了。


    他转身在屋里踱步,似乎在找什么,柏姜听见他沿墙根儿处来回地转,似乎怀疑柏姜屋里有什么机关暗道。


    这么想着,柏姜似乎在混沌的思绪中中看到了一根鲜红的线头,她一个激灵,床榻老旧,“吱哇”一声响。


    她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敏锐地一停,于是懒懒地哼了一声,翻过身来,仿佛只是一声梦呓。


    褚绍为什么只是闻闻自己就能知道身边有人死了呢?难不成他真成了条恶犬?


    她想起他之前嗅自己时的变态行径,仍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不成保宏彬身上真有什么味道么?


    听见他出了门,到了西边厢房去了,柏姜悄悄披衣起身,唤醒阿午,将那佛龛前的香炉转了三圈,地上的石板缓缓地向墙后褪开。柏姜手里拿了支蜡,烛光下,通往暗室的楼梯边上有个夹层,保宏彬的玉佩与书卷残片就在那里。


    柏姜颔首,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接着伸手打开那个小巧的机关,将锦袋配在了自己身上。


    月凉如水,在院里撒下一地清辉。


    褚绍从厢房出来,没有什么异常,此时再回想哪日柏姜身上那飘渺的香气,更觉模糊。


    借着月光,他轻手轻脚跃起,打算翻过院墙打道回府,忽然脚下一滞,一脚踩空踢断了院墙边一株老槐光秃秃的树枝。


    香气。


    飘渺又妖异,仿若细细的蛛丝一丝一缕缓缓攀缘而上,冰凉又柔韧,令人心颤。


    “是谁?!”


    褚绍抬脚踢上砖墙,借力回身,正看到一个蒙了黑纱的身影自身后袭来,他猝不及防接了几拳,趁其不备一掌扣住那人的咽喉——


    香气,冰凉而黏腻的香气……五指缓缓收紧,褚绍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手下那人奋力挣扎,偏头用牙咬住面纱一扯,露出一张濒临窒息的、熟悉的脸来——柏姜!


    褚绍的神志霎时空白一片,有人自后方一掌劈至他后脑,他眼神空茫,被陈午轻而易举拿下,用麻绳捆缚在那棵老槐粗壮的树干上。


    褚绍感到头脸一凉,他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前正站着柏姜。


    “阿姜,”他感到自己口中有股血气,舌尖本能地探到口中刺痛的位置用力碾下去,顿时清醒了大半:“呵,卸磨杀驴啊。宋阿濡还没伏诛呢,你是不是太早了点?”


    外头冷,柏姜披了厚厚的大氅,脸罩在兜帽下,只露出及腰黑发间小巧的下颌,她手里把玩着短刀,刀刃时不时把皎白的月影儿反射到她脸侧,又薄又亮。


    泛着寒光的刀刃怼到褚绍颈侧:“抚冥侯夜访慈安寺是为了什么?”


    “慈安寺有鬼,我半夜三更来才看得见。”


    “哦?那侯爷可如愿看见鬼了?”


    “如愿了。”


    “谁?”


    “你。”


    柏姜微微用力,将刀向皮肤里怼进去,褚绍喉间皮肤微微下陷,继而有一线血丝缓缓洇到了刀刃上。


    “哀家诚心问你,你别耍花招。”


    褚绍扬起脑袋,浑不在意地贴在遒劲的树干上,双手在黑暗里悄悄摸索着绳结的形状:


    “我哪里耍过花招?你身上的味道,我只在战场上的死尸身上闻到过,他们都是因为中了箭头上涂了毒药的箭矢才牺牲的。娘娘既然说身边没有死人,那只能是娘娘自己中毒而亡,而我这些天看到的,都是一只——”


    褚绍仰首,看到柏姜玩刀时微凸的腕骨,修长的脖颈,高高抬起的下巴……最后视线定格在兜帽里那双冷漠的、倨傲的,亮若晨星的双眼。


    褚绍深深地看着柏姜,这画面与柏姜遗忘在记忆深处、那真正的、惊艳的初见几乎一模一样,记忆仿若深海,褚绍身处其中,肺部几乎被挤压到喘不来气,他无声地吐息:


    “艳、鬼。”


    柏姜不理会他阴测测的挑衅:“北疆的毒?什么毒?”


    褚绍偏过脸吐了口气,又回首道:“娘娘,合作要诚心。”


    柏姜沉默片刻,半遮半掩地说:“是齐芝恒府里人。”


    褚绍手上动作不停,在柏姜还要进一步逼问之前双臂骤然发力,将那不耐烦解开的绳结生生扯断,利落地卸了柏姜的刀,在陈午扑过来前将柏姜困在怀里,手掌犹如铁铸的桎梏,箍住柏姜手臂。


    他在心底隐秘地感受着胳膊上软肉从指缝间溢出的触感,面上却绷着十分冷硬的声线:“齐芝恒府上三百多人如今都在廷尉那里躺着呢,无一人属毒杀。我说了,要诚心。”


    一朵墨色的云彩缓缓遮住了月亮,褚绍站在老槐的阴翳里,对陈午威胁道:


    “让我见见那个人。”


    屋里的石板还没合上,褚绍甫一进屋,便单手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儿,叫柏姜指尖沾些药膏抹在他鼻下。


    他箍着柏姜,叫陈午首先下去,陈午走得干净利落,褚绍这才放开柏姜,三人前后脚到了冰室里。


    那名叫保宏彬的人被火烧得焦黑,蜷缩在冰棺里,手脚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柏姜低下头闻了片刻,只能问到尸体烧焦后淡淡的臭味,并没有什么异常。


    柏姜颔首,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接着让开身,方便褚绍推开冰棺棺盖。


    褚绍打腰间锦袋里掏出长短不一的银针,柏姜原以为是什么珍奇异宝,医官验毒不都是这一套么?


    眼前褚绍忽地停了动作,皱着眉头十分不耐烦地投来一眼,去看阿午,阿午也一脸的忍俊不禁,柏姜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困蒙了,脑子里想的没留神竟自己说出来了。


    知道自己理亏,柏姜捂着自己嘴,冲褚绍摇摇手,意思叫他快些。


    褚绍又掏出小瓷罐并药粉,将二者化在一处。


    他捻着银针,插入那尸身脖颈下三寸处,又将发黑的银针缓缓插进那药水里,再拿出来时,柏姜探头看去,那药水已经泛出了十分妖异的紫色。


    “瞧,”褚绍嗓子发哑,声音放得轻轻的:“是北疆来的毒药,铁夷人部落里用它来毒杀害了疯病的马。”


    柏姜灵光一闪:“你竟比马还壮实?”


    “你——”


    褚绍声音大起来,脖根底下隐隐约约泛出红色。


    柏姜被陈午一把捂住嘴:“侯爷莫怪,娘娘没睡好时一向如此。”


    柏姜看他气量小的很,当着逝者的面,柏姜好脾气地“唔唔”两声附和阿午。


    “那,”柏姜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可保宏彬是黛州人士,莫说是他,就算你当年发配去北疆戍边也要走上几个月的脚程,黛州人南北往来一趟,一年都过去了,哪里有人干这么亏的买卖?”


    褚绍的脸阴得简直都要滴水了,他开始后悔夜里来慈安寺了。


    柏姜并没有反应过来,只看着褚绍渐渐弥漫上红潮的脖颈等他一个回答。


    一边陈午打着圆场:“陆路走得久,不还有船运么?”


    “怎么会?码头上都是一层层的官员……”柏姜脱口而出,继而猛地止住了话头。


    褚绍与陈午二人也愣住了。


    若是船运当真行得通,那么从柔玄,一路经并州、雍州、缁州……沿途十几处繁华城市,上下起码三级督察官员,整个代朝的航运官僚都被腐蚀透了。


    柏姜裹着棉袍,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


    除了毒呢?毒药亦能如此轻易地跨越几乎七成代国版图,还有什么是运不进来的?


    这个看似强盛的王朝,内里竟潜伏着如此大的危机么?


    “也不一定,”柏姜喃喃道,扯出一个干巴的笑:“这事还要查。”


    褚绍点点头,无言地收了药袋,蓦地他手一抖,瓶瓶罐罐“叮当”砸了一地。


    柏姜被唬了一跳:“你在北疆历练了五年回来,胆子有这么小?”


    褚绍却不答,柏姜见他撑在冰棺上的手臂发抖,脸上迅速地涨红,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药……”


    柏姜这才发现他那盒药膏不见了。


    去哪里了呢?


    柏姜如梦方醒:“在冰室外头,我将它放在小几上了。”


    褚绍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了冰室地上。


    柏姜教他唬了一跳,试探着用脚尖踢了踢眼前瘫倒的人——没有反应。


    昏死过去的人死沉死沉的,纵使是陈午,也没办法搬着一个昏死的男人到梯子上头去。


    “怎么办?”


    柏姜莫名心虚起来,原来纥骨含微那小子说的确实不假么?


    她灵光一闪——是了,那个总是随侍在褚绍身边的小子!


    午夜风冷,纥骨含微抱着胳膊抖抖索索在慈安寺院墙外跺着脚。


    忽地身后传来银铃似的一声呼唤,他抬头看上去,看见院墙上头露出圆月一般的一张女儿脸——是陈充。


    含微猛地一个激灵站直了:“阿充姑娘什么吩咐?”


    阿充向他招手:“快进来!你这主子身子越发不中用了,进了里头不过一刻便晕死过去了!你快把你主子搬出去!”


    纥骨含微停了,忙不迭翻上墙,他身手矫健,心里却犹疑不定——


    主子这,不行啊……


    今儿把他弄回去,明早自己还能活着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