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是林溪和韩志允在一起的几年后。


    某天，天未亮，他已经醒了，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冷光，城市还没完全苏醒，韩志允坐在床边，穿好运动衣，系鞋带的动作极慢，镜子对面，是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肩线依旧挺，但眼角多了细纹。


    他盯着镜子眉头微皱，仿佛那镜子不是反光，而是一种审问。


    “还行。”他对自己说，语气轻得像安慰，点头像是安慰剂。


    韩志允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林溪还在睡，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尖蜷着。那一幕让他心软，却又有种微妙的距离感。


    他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这间屋子里的早晨只属于他，他跑步，淋浴，煮黑咖啡，一切都精确得像计划表，唯独情绪，不受控。


    林溪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空了，她习惯这种安静，桌上有早餐，他煎的蛋和烤面包，她吃了一半，打开电脑。


    自从转型也当编剧，邀请林溪合作的剧本邮件堆满收件箱，她同时在谈三部剧的合作，但还没有确定要合作哪一个，这时候经纪人来电：“林作家，你下午两点要和导演通话，晚上六点见制作方。”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林溪边记边揉额头。书桌上放着他昨天寄来的杂志，封面上他在笑，她看着那笑，忽然生出一点疲倦。他们结婚两年了，婚后最常出现的词是行程，档期，调整。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是不是两人都在演一种成年人的亲密？


    跑完步后，他站在阳台上拉伸，身体热气蒸腾，雾在窗外散开，他掏出手机，看见一条新闻，“新生代演员林泰贤接棒韩志允主演××广告。”


    他盯着那条新闻看了很久，广告原本是他的代言，公司没提前通知，韩志允笑了一下，冷得像破碎的玻璃。


    助理发来信息，【哥，今天下午造型试衣还去吗？】


    韩志允回，【去的。】


    他不能不去。不能让人觉得他松懈，洗完澡，他对着镜子剃胡子，镜面起雾，模糊了眼神。


    午饭时，林溪坐在餐桌对面，一边看手机一边吃。


    “你今天拍广告？”


    “fitting。”


    “那个经常合作的品牌？”


    “已经换人了。” 她抬头：“你没事吧？”


    “没事。”


    她想说什么，又停下，韩志允低头喝汤。


    几分钟的沉默后，他忽然说：“你晚上还开会？”


    “要谈一个新剧。”


    “周末也要？”


    “档期紧。”


    “我以为周末我们要去看房。”


    “可以改天。”


    “每次都改。”


    “那你现在说想去？”


    “算了。”


    空气冷下来，她把筷子放下：“志允，我们不是在竞争谁忙。”


    “我知道。”


    “那你别用这种口气。”


    “我只是说事实。”


    “你的事实太像指责。”


    韩志允没再说，她也没再看他，那顿饭，蛋汤凉了，谁也没有喝。


    ……


    夜里她回到家，他已经睡，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却在洗手台上看到他写的便条，“牛奶在冰箱下层，明天别忘了带伞，我五点去拍日出。”


    她盯着那几行字，心里有点酸，他总是这样，用照顾的方式隐藏自己心里想要说的情绪。


    林溪回到卧室，看着他睡着的侧脸，那张脸她曾在无数光线下拍过，现在却被夜色吞了一半，她轻轻伸手摸了摸他眉间的纹，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他的防线。


    几天后，媒体采访韩志允，记者问：“婚后生活怎么样？”


    他笑：“我太太很优秀。”


    “她工作忙吗？”


    “比我忙。”


    “那会不会有压力？”


    他沉默两秒，回答：“我现在更像被照顾的人。”


    节目播出后，评论里有人说，“他太太是女强人吧。”


    “演员应该转型了，就这样也很正常了。”


    韩志允看着评论，手一点一点攥紧，那种羞耻感慢慢涌上来，不是因为别人说错，而是因为他认同了，晚上回家，他坐在沙发上，看她还在改剧本。


    “你能休息一会吗？”


    “等我改完这一段。”


    “你今天连饭都没吃。”


    “我一会吃。”


    “你要是累了就别写了。”


    “我不累。”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妨碍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上。”


    她抬头：“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个被照顾的演员。”


    她放下笔：“谁这么说？”


    “我。”


    “那你错了。”


    “我哪儿没错？你在工作，谈合作，拿奖，我在跑步，保养，等戏。你在创造，而我只能维持。”


    “志允……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是不是已经成了背景？” 那句话出口的瞬间，空气全碎了。


    林溪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注意她的表情，韩志允转身进卧室，门没关，她走到门口，看着他坐在床边，他低着头，手指掐着眉心。


    “志允。”


    “我只是……有点累。”


    “你压力太大了。”


    “我怕你哪天醒来，会觉得后悔。”


    “我后悔什么？”


    “嫁给我。”


    那一刻，她心里一阵刺痛，她走过去，蹲下，手放在他膝上，“我后悔……”她轻声说，“让你以为自己不够好。”


    他抬头，眼眶红，“你不用证明什么给我看，你不是我选错的那个人，你是我选的唯一。”


    韩志允没说话，只是抱住她，他的手臂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我还能演多久？”


    “你想演多久就演多久。”


    “可别人都年轻。”


    “我又不跟别人结婚。”


    那句我又不跟别人结婚，让他彻底崩溃，他埋在她肩上，发出低沉的哭声。


    第二天，她在书桌上看到他放的一本旧笔记本，封面是她当年写的分镜脚本，她翻开第一页，里面有她写的那句，“他不只是演员，是一块能反光的镜子。”


    她愣住，那是他们第一次合作时她写的，他把它保存了十年，书页之间夹着一张他手写的便条，“我还是每天练跑步，不是为了镜头。只是怕自己哪天不配出现在你镜头里。”


    林溪闭上眼，泪滑下来。


    晚上，她提前关掉电脑，他在阳台浇花，她走过去，轻声说：“明天别太早去跑步了。”


    “为什么？”


    “陪我去看日出。”


    “你不是要开会？”


    “改期了。”


    “真的？”


    “真的。”


    韩志允笑了，笑得有点像当年第一次合作时的那个笑。次日清晨的时候，两人一起走出家门。


    风很冷，她把手插进他口袋，他轻声说：“你变了。”


    “哪儿变了？”


    “以前你会怕冷。”


    “现在我怕你冷。”


    山顶的天色一点点亮，韩志允对着朝阳，闭上眼，她拿起相机，替他拍下。


    “拍我干嘛？”


    “记录。”


    “还在工作？”


    “习惯。”


    “那你写文案了吗？”


    “写了。”


    “写什么？”


    “一个不管在什么时间的人终于不害怕被看见。”


    韩志允笑，转过头，轻轻亲她额头，“我现在知道，镜头的那一边一直是你。”


    回到家，他在厨房煮咖啡，林溪在沙发上改稿，阳光透进来，洒在地板上，他端来两杯咖啡，坐在她旁边。


    “你最近写什么？”


    “一部剧。”


    “讲什么？”


    “讲一个演员，害怕自己老去死去。”


    “结果呢？”


    “他发现他爱的人也在变老。”


    “那他还怕吗？”


    “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人记得他。”


    韩志允抬头，看着她，忍不住笑道，“谢谢你记得我。”


    “谢谢你还在。”


    她伸手，摸了摸他额前的头发。


    “你知道吗，韩志允。”


    “什么？”


    “我从没希望你永远年轻。”


    “那你希望什么？”


    “希望你老的时候，还愿意被我拍。”


    ……


    夜里，韩志允睡得很沉，她起身关灯，走到阳台，风轻轻吹动窗帘，远处的城市灯火像细碎的星。林溪回头，看他熟睡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他们的爱情不是浪漫电影的**，而是这些普通、安静、被时间磨出来的瞬间。


    她轻声说，“志允，我拍完这部剧，就休息一阵。”


    他没听见，梦里，他的眉头终于松开。


    冬天的首尔安静得不像话，天色淡得有点明显，阳光干净也不耽误空气极度寒冷。林溪醒来时，志允已经在厨房，他穿着灰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正在煎蛋，油的气味弥散，电水壶咕嘟作响。


    她靠在门框看他，那一幕平常到几乎平凡，可是她忽然觉得心里很满。


    “你今天不跑步了？”她问。


    “今天休息。”


    “怎么突然良心发现？”


    “因为要陪你。”


    林溪笑：“陪我干嘛？”


    “不是要去现场？”


    “你还记得？”


    “当然。”


    韩志允端出两盘早餐，动作仍然精确，却少了那种焦虑的锋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慢慢的笃定。这几个月，他状态好得出奇，每天仍晨跑，但不再量体脂，仍健身，但会偷吃一口她做的蛋糕，他开始接触新戏，也开始拒绝不喜欢的剧本。


    她发现他变得更自在了，有一次她在电脑前熬夜写台词，他走过来递咖啡。


    “你写谁？”


    “一个四十岁的演员。”


    “像谁？”


    “像你。”


    “我该担心吗？”


    “不，该骄傲。”


    韩志允笑，眼里那点曾经的自卑在光里淡下去，林溪写的那部剧叫《日光之下》，故事讲一个中年演员，经历低谷后，重新学会去爱，去生活，导演邀请他客串一个角色，那个演员自己。


    林溪本来犹豫，自己写的故事虽然跟韩志允无关，但相似的内容不少，会不会让他想起来不想面对那段时间。”


    但他主动说：“我演。”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那是我，即便我知道你写的不是我。”


    她愣了几秒，笑出声，“那就让你演自己。”


    拍摄那天，阳光极好，他们选在市中心一间废弃剧场，墙壁旧，窗外的光洒进来，尘埃在空气中慢慢飘，他换好戏服，白衬衫、深灰西裤，头发自然散落，她站在监视器后，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准备好了吗？”


    “Action ”


    镜头里，他坐在剧场中央，灯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这一部分，林溪写的台词是，我以为镜头只会夺走我，直到有一天，它让我重新看见自己。


    他念完那句，忽然抬头，看向镜头外，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对上了她，没有预设，没有排练，只有极深的安静，所有工作人员都屏住呼吸。韩志允在镜头里微笑，那笑和多年前第一次合作时一样，有温度，有克制，有一点少年气。


    林溪忽然想起那天，他抱着她问，“你会不会厌倦我？” 林溪那时没回答，只是笑，现在她知道答案了，时间让一切都老去，唯独那句问话，在心底越来越清晰。


    导演喊：“Cut！”


    现场掌声响起，他从灯光下走出来，径直朝她走去，林溪迎上去，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好。”


    “你演得比我写的还真。”


    “因为我不在演。”


    她伸手替他拍去肩上的灰，韩志允低头看她，那一刻，两人之间什么都没说，韩志允忽然开口：“我现在也行。”语气轻，带一点自嘲。


    林溪愣了几秒，眼睛亮起来，“你一直都行。”韩志允笑着，笑得干净，像放下了所有年岁与疑虑。


    拍摄结束，剧组散去，她坐在剧场最后一排，看他整理道具，韩志允抬头，问：“你不走？”


    “我想再看一遍。”


    “看什么？”


    “你的那一眼。”


    “哪一眼？”


    “你看我的那一眼。”


    韩志允笑着走过来继续道，“其实那一眼不是演的。”


    “我知道。”


    “那你要再看一次吗？”


    “要。”


    韩志允靠近她，伸手抚开她鬓角的发，阳光从破碎的窗洒在他们之间，她轻声说：“这一幕太真实了。”


    “真实本来就不该害怕。”


    “可真实也会老。”


    “那就让它真实发生就好了。”


    一个月后，她的新剧上映，首映礼上，记者问她：“听说剧本灵感来自生活？”


    林溪笑着点头，听着记者的询问，“男主角原型是谁？”


    “所有正在学习变老的人。”


    林溪回家时，韩志允在沙发上看那段采访。


    “你在说我？”


    “你听懂了？”


    “正在学习变老的很多人。”


    “那你学得怎么样？”


    “我还在学。”


    “那就好。”


    窗外雪落，两人靠在一起，电视屏幕上，她的剧本字幕缓缓滚动：


    “献给那些害怕被遗忘的人。”


    他看着那一行字，低声说，“我被记住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里洒进来，咖啡机的声音轻轻响，林溪还没起床，他已经在厨房，这一次，他没有看镜子，也没有皱眉。早饭也简单，韩志允只是把煎蛋翻面，安静得像一段慢镜头。时间流进他们的日子，像水流进沙，两人有各自的忙碌，他拍戏，接受采访，偶尔上节目。


    而林溪每天都写剧本，去会议，赶稿到深夜，可他们也有彼此的小片段，早晨一起刷牙，晚上一起洗碗，周末一起去超市，争论买哪种牛奶。


    韩志允有时会对着冰箱叹气，“你新剧本里那个演员真像我。”


    她抬头：“因为就是你。”


    “那他后来怎么样？”


    “他被自己的人生救了。”


    “那他幸福吗？”


    “幸福。”


    韩志允笑：“我也是。”那一刻，时间安静得几乎不动。


    但是两人还是更愿意围绕剧本各种合作去进行，韩志允问：“如果哪天我不演了，你会写我吗？”


    “会。”


    “写成什么样？”


    “写成一个学会温柔的人。”


    “那现在的我呢？”


    “已经是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然后问起来，“谢谢你让我变成这样。”


    “那是你自己变的。”


    “可是是你让我相信我可以。”


    林溪抬头，眼神里有光，“那你答应我，不要再问你会不会厌倦我。”


    “好。”


    “因为我想让那句话，永远停在第一个清晨。”


    他笑：“那我也想让那一刻，一直亮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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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爱和不安的练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