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南诏变(十)

作品:《落难帝王对我俯首称臣

    传言先帝谢文瑾遇刺驾崩时年方十九,如今五年过后她也才不过二十四岁,与自己一般岁数。


    她母亲和娘亲均为湖州人士,因此她也该是生长于湖州,可自己幼时亲眼目睹湖州城民被倭寇屠杀。


    在那之后、在这之前,她在乱世与新朝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


    李去尘无法开口直接询问当事人。


    她不能确定在那人温和从容的表象背后,到底埋藏的是早已愈合如初的伤口,还是仍然皮肉外翻的窟窿。


    望着谢逸清略带惆怅的神色,李去尘心口也跟着闷痛起来,未经细想便双手抬起覆上了谢逸清垂立在身侧的微凉手心:“今夜拓东城中的诸多灯火,皆为你种下的善果。”


    所以不要再怅然若失,也不要再妄自菲薄,更不要再苛责自己。


    触碰到她掌心的刀茧,李去尘突然明了,或许自己可以随这悲悯天下的落难帝王一道入世济民,也许自己的道心也会历经磨砺而无处蒙尘。


    故而昨夜那销魂之梦,不过是自己敬仰这帝王风姿之余的杂念和幻境,而自己应当在梦中保持觉知,如此方可精进修行。


    好险好险,差点就沉溺在虚妄中了。


    还好小道士我借梦悟道!


    打通这堵塞关节后,李去尘心中一轻,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谢逸清闻言动作一顿,接着修长手指蜷缩起来,轻轻将李去尘的手指禁锢在手心:“那我是你种下的善果。”


    李去尘杏眸微微睁大,语气不解地吐出一个字:“我?”


    “要不是你在民坊中舍出性命待我,我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谢逸清用指尖刮了一下李去尘的指腹,好似提醒她回忆那晚两人紧紧相拥的场景。


    被十多只血色尸傀追逐的感觉确实刺激异常,李去尘又一次心跳如鼓。


    “分内之事。”李去尘按捺住心口悸动补充道,“若是贫道师姐们在此,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谢逸清眼睫垂了下去,接着手指卸力将捉着的温暖一并放生,低声说道:“但还是,多谢了。”


    是昨夜月色太过温柔,让她误以为那轮明月属意低垂独照她。


    其实……并非有意,她的明月光辉灿烂,本就会照耀她月光所及的一切人和事物。


    这样也好。


    这样更好。


    皓月本该如此,是她平白无故起了妄念,渴求月光独独洒在自己身上。


    “走吧。”谢逸清目光恢复了清明,“信局就在前边。”


    一会工夫,二人就进入了信局之中。


    信局总局在京城,于各大州城设立了分号,业务范围包括收寄信件、包裹甚至是银钱,一般按照收寄距离与运输方式计费。


    “贫道凤凰山清虚天师座下李去尘。”李去尘双手扶在信局柜台上询问柜员,并将自己的身份令牌一并递出,“劳烦查阅是否有贫道的信件。”


    柜员动作熟练地抽出了一封信件:“确有一封挂号信,费用寄方已付清,您请收好。”


    李去尘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件,末尾落款上赫然写着三个工整有力的大字:


    【尹冷玉】


    是二师姐的来信。


    展信快速后,李去尘面色不禁大变。


    “怎么了?”明知信件是个人隐私之事,但谢逸清见李去尘如此模样,还是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李去尘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捏出了四散的印痕,脸上血色都消散了一半:“二师姐说,河西肃州亦有尸傀。”


    “竟然如此。”谢逸清眉头蹙起,“信件何时寄出的?”


    李去尘低头扫了一眼信纸文字,眉宇间担忧之色更加浓重:“二十日前。”


    “有段时日了。”谢逸清安抚道,“不过既然尹道长已经发现尸傀的存在,便定然会小心应对,以她的本事应当平安无虞。”


    “但尸傀凶险。”李去尘不敢胡思乱想下去,“我得去寻二师姐。”


    是了,她不再是那个学无所成、只会依赖师姐们的小孩了,自己如今也是面对过尸傀的正经道士了。


    谢逸清目光掠过李去尘因紧紧抿唇而略微隆起的脸颊,替她规划起来:“从南诏经蜀州再至肃州,走官道快马加鞭差不多二十日即可抵达。不过……你真要去?”


    李去尘眼神飘忽了一瞬,她原本是打算在拓东城长住,可眼下拓东城已脱离尸傀危机,而二师姐那边却生死未卜。


    平心而论,虽然自己并未跟随师姐们按字辈得名,但师傅和师姐待她从来都是极好的,自己虽是无名胜似有名。


    因此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


    自己一去一回算起来,是得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但等肃州事了,自己还能回拓东城寻谢逸清。


    思及至此,李去尘目光坚定地开口:“要去的。”


    虽是得到了一个并不满意的回答,谢逸清依然温和地和她确认:“既如此,几时启程?”


    “此事宜早不宜迟,大约就明日。”


    早点出发,也好早点回来,李去尘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


    “明日……”谢逸清思忖片刻,展颜冲她笑道,“时间有些紧,但也不碍事。”


    李去尘没听懂这话:“这是何意?”


    “一日时间,足够我寻一个代理掌柜了。”谢逸清老神在在地盘算着,“实在不行,就托付给南诏王打理了。”


    明白了谢逸清话语背后的含义,李去尘圆润眼眸猛然睁大。


    她竟然要随自己一道去肃州么?


    可能是李去尘的反应太过激烈,让人觉得好笑,谢逸清唇角弧度愈发大了起来:“怎么?不愿意我同行?”


    今日拓东城阳光正好,谢逸清立于春日暖阳下,本就流波的眼眸此刻更是浮光跃金,让李去尘恍惚间感觉自己好似被摄去了心魄。


    “我自然愿意。”李去尘慌忙澄清。


    “我先和师傅师姐们写信,禀明前几日情况和现下打算。”李去尘转身回到信局,找柜员取了纸笔后提笔写信。


    简要交代了这几日南诏尸变情形和自己接下来要去河西寻二师姐的打算,她将信纸塞进了信封交给柜员。


    “三封挂号信,陆路送至凤凰山、奉州与湖州,一共收您十六两银子。”柜员将算盘打得啪啪响。


    十六两银子,相当于二两金子!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李去尘还是不禁为这个巨额费用瞳孔震颤。


    “我……”自己兜里当然没有这么多银钱,于是李去尘只能回头向谢逸清投去求救的眼神,“可以用师傅的符箓再同你换点银两么?”


    谢逸清抬手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三张银票与一贯通宝放在柜面上,接着对柜员说道:“我替她结清。”


    “好嘞!”惊诧于如此大手笔,柜员动作愈发麻利,“十六两银子已收齐,三封信件今日发出。”


    走出信局,李去尘在包裹中翻找了一圈,掏出了几张天师亲绘的符箓递到谢逸清面前:“说好的交换。”


    可谢逸清却将那沓符箓反手推回李去尘胸前:“我不要换清虚天师的符箓。”


    “那换什么?”她竟然拒绝师傅的符箓!


    若不是前日她洋洋得意的黑心模样还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李去尘真要怀疑自己印象里的那人是不是面前人了。


    “换你的。”谢逸清隔着衣料摩挲着李去尘昨夜赠给她的那枚荷包,“我要李道长画的符箓。”


    李去尘眉尖挑起,脸上神情微怔。


    她绘的符箓如何能和师傅相比?


    “掌柜的,这怕是桩亏本买卖。”李去尘好心劝告,“贫道的符箓可一文不值。”


    “谁说的,我觉得李道长的符箓千金不换。”谢逸清有些好笑地将李去尘手中呆呆捏着的天师符箓取下,替她收入随身包裹之中。


    “那……贫道为你画一百六十张……不,一千六百张!”李去尘慌忙掐指算着自己应该欠了眼前人多少张符箓。


    谢逸清抬手按住李去尘因计算而弯折的手指,被她受宠若惊又如临大敌的样子逗笑了:“不急,先欠着吧,等我想要的时候再给我也不迟。”


    凭李去尘的品性,谢逸清笃定她不会不管这桩口头买卖。


    那就让她一直欠着她的吧,这样她才能握住一条其实微不足道的丝线,若有若无地栓住她的明月。


    谢逸清开始不明白自己了,明明她只要月亮悬空照耀四方,可现在为何又期望用虚无缥缈的联系缠住那轮光芒。


    “好吧。”李去尘叹了口气,“这么多符箓,贫道一天也画不完。”


    谢逸清替李去尘抹去了手心虚汗,转身牵着她的指尖,往客栈方向回去:“走吧,还得遣人知会南诏王府。”


    李去尘不由自主地嘟囔,余下的一只手向身侧比划了一大圈:“贫道长这么大,可没有欠过这——么一大笔银钱。”


    谢逸清不禁回眸瞥了她一眼,只见李去尘乖巧地任由她牵着跟在身后,身上深蓝道袍一尘不染,头上道髻由藏青布巾裹得规规矩矩,只剩白净脸庞上挂着的一丝欠债愁容显得她尚是尘世中人,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她是初次下山的小道士,眼神似水般纯净,道心如镜般光亮,和自己这样满身尘灰的人不一样。


    但谢逸清仍情不自禁生出一瞬妄念。


    她此刻无比希望她的明月就这样落入凡尘,困在她寒凉又染血的双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