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他不是好人

作品:《眉眼之间

    韩彰同展昭一走就是半个月,起先白玉堂没注意,还是一日挂牌上朝时瞧见花名册,才发现前一日本该展昭当值的那一栏里盖着“缺”,备注是不在府。


    白玉堂一怔,去问负责点卯的吏官,“韩校尉近日有没有上衙?”


    那小吏不意他这一问,愣了愣,下意识说:“有……”


    随即回神,忙道:“好似已有几日没有,请大人稍等,容小人看一看。”


    他翻当月点卯的名册,从尾滑到头,又去找上月的,回来说:“白大人,韩大人自本月初二那日起就没上值。”


    让才进来的上峰听见,问了一句:“哪个韩大人?军巡院的韩校尉?”


    他瞧见白玉堂,两人互行了平礼。


    那边小吏点头,“正是那位韩大人。”


    那人皱眉一想,豁朗道:“前些日上面交代了,韩校尉同展大人出外差去了,都不在府呢,我这处还没有新的文书,想必还没回。”


    末了他有点狐疑看白玉堂:“白大人你……”同韩彰不是义兄弟么?怎么反倒来问他们这些外人。


    可白玉堂已转身走了。


    小吏没听到上司说后半截,想问,又不敢,权衡一下只好评价说:“白大人挺可怕的。”


    李献看了他一眼。


    小吏就不敢说了。


    李献却道:“是有些不好亲近。”


    他抬手整了整衣冠,进到里面坐下来。


    疏离冷漠,目空一切。


    何止是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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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上早朝的时候白玉堂立在文德门旁的小回廊里,好似没骨头般软软地倚着艳红的圆柱。


    周围多是身姿挺拔的武人,偶尔几个没精打采,也只他一个能将散漫演成好景致。


    少年郎生的眉目如画,一派疏懒姿态都像幅画,偏有个不长眼的煞风景。


    “哟。”


    庞学林阴阳怪气的。


    “这不是白大人么。”


    庞家的侍卫自然和太师沆瀣一气,一点也不掩饰对开封府的不待见。


    更何况庞学林同白玉堂还有旧怨。


    白玉堂初次刺探太师府是他当值,那一番戏耍庞吉、将戒备森严的太师府走得似自家花园,阵仗如此大,庞学林却一无所觉。


    事后挨了几板子,在床上一趴就是大半个月。


    每每想起来庞学林就恨得牙痒痒。


    这自然也不是他头一次来挑衅。


    可白玉堂还同素日里没分别,睨过来一眼,唇角就是一勾。


    庞学林才心道不好,那厮已懒洋洋说:“庞侍卫喝奶回了?”


    你他娘的才没断奶!


    庞学林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旁边有别个大臣家的侍卫长笑,“庞大人一回没赢过场子还总来寻衅,勇气可嘉,我是不及他万分之一。”


    他是同身边人说的,又不敢大声,白玉堂抬了抬眼。


    眼皮子一撩,双目就显得十分秀长,在昏昏的宫灯下像蛰伏在丛林里的狼。


    侍卫长原来就忌讳着有人留意这里,目光始终留意周遭,对上这一眼,仿似雷劈。


    可怕得很。


    侍卫长有点心虚又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是挤兑庞学林一句,这白玉堂怎么……


    侍卫长自然也没法子知道对方只是单纯瞧了他一眼而已。


    下朝仍是往常那时段,走在长街上时包拯忽然回了一下头。


    “白护卫。”


    白玉堂转目看过去。包拯说:“昨日收到展护卫来信,算算时日,约摸今日就能押解多喀进京了,白护卫若是担心韩校尉,不妨到城门去迎。”


    正巧礼部侍郎上来说话,就没听到白玉堂的回答。


    自然也就不知道白玉堂的心情有些微妙。


    早些时候才刚知道韩彰经久未归,却转眼又有消息,这巧合真是……


    他一时说不上来。


    “二爷。”


    白玉堂回府后白福进来伺候他更衣,他去柜里取来常服,在五爷跟前跪下来压腰佩时请示,“粥还煨在灶上,是不是现在呈上来?”


    白玉堂没即刻说。


    白福抬眼偷瞧,见二爷样子懒懒的,晓得他在考虑,便垂头专心将衣裳捋齐整。


    白玉堂闲闲想了一圈,左右还不觉得饿,就道:“不必了。”


    白福会意说“是”。


    一面又道:“对了二爷,前院里那株树,小的瞅着依稀像是枣树苗,只是这土不合适栽种。”


    余下白福没细说,但白玉堂已知道,便说:“你看着办。钱从爷私账上支。”


    白福愣了一下,“二爷,前些日老夫人才捎来信特意交代,您在京里的一应花销均可从族里的账上走哩。”


    白玉堂哼地笑了。


    却凉凉问说:“你听是不听?”


    白福忙讨好道:“小的自然听二爷的。”


    从开封府出来已是巳中。


    近几个白昼都是晴朗天气,艳阳底下行人穿起春装,满世界姹紫嫣红。


    白玉堂徒步出来,没牵识月只背了把刀,他不着急赶路,一路闲闲走到都亭驿附近时遇见挂起卖冰饮幡旆的小店。


    还在早春,街头不无赶早做起六月吃食生意的商贩,因是今年头一份,赶个新鲜,价钱也比六月大热时贵一些。


    白玉堂进店瞧了一圈,指头在招子上一滑,最后点在“点绛唇”上。


    厨娘一看就笑了,“公子赶得巧,腌好的寒梅才起盖,要早一刻还没有呢。”


    厨娘匆匆去洗净手,往案头摆上一只锡碗并几粒生得艳艳的果子,底下雪凉糕做衬,上头浇几勺冰沙与蜜水,最后淋一二勺的腌制红梅。


    这冷食名字起得巧,成品却不是令他惊艳的好模样,但厨娘显然不这样想。


    厨娘从木筒子里抽出来一只细柄的锡制小勺插进碗里,笑盈盈捧上来给白玉堂,“小公子,十一文钱。”


    白玉堂同她谢过。


    薄薄一只锡碗不过巴掌大小,凉意透壁,冻得指尖发冷。


    他出了小店,西行不出百步,险些与斜刺里冲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那人来得突然,斜斜从人潮里穿出来,闷头横冲,白玉堂下意识抬高端着锡碗的手,及时侧身半步,好歹闪开一个头锤。


    这是一个女子,娇娇小小的个子,不及他胸口的高度,惊觉前方有人她时一抬头,两个都一怔。


    白玉堂是认出她的,她却不曾。


    女子犹疑眼前人面熟,一时心焦反而想不出来,瞥见他肩后露出一个剑柄似的东西,泰半是背着把兵器,登时心中一喜。


    这好像是个厉害人物。


    直觉同她这么说,女子立时顾不上深想了,情切下愁眉颦黛,要哭般上来一扯眼前垂下的衣袖,求道:“少侠!救命!”


    这一下子,那冷食终究在劫难逃,啪一下正面朝下摔得结结实实。


    白玉堂有些惋惜地回头看地上残骸,可女子已双手合十地泣说:“少侠,回头我必然十倍偿你,你先同我走,替我救个人好不好?”


    眼见他还慢悠悠地挑起眉梢看来,女子急得泪似掉线的珠子,胸脯颤得厉害,听到身周议论纷纷,她瞪着红红的眼眶朝旁边看,眼见不知情的骂她不知羞、说着风凉话,一时悲戚至极,登时哭喊:“看什么看!小心姑娘剜你一双招子!”


    哭腔浓浓的,没多少气势,可她已没心思想这个,抬头一望,终于哭说:“少侠,得罪了。”


    末了就强拉住他手腕子转身朝前走。


    意外地没有任何压力。


    但不知几时起身边竟起流言。


    身处集市行人纷杂,世人看戏多不究根源,一点点表象就足以舌灿莲花。


    “许是会情郎。”


    “可叹流水无情。”


    “好生生一个姑娘,抛头露面,当街同男子纠缠,真真是有失体统。”


    “不自爱。”


    “还说要剜人眼睛。”


    “真乃泼妇。”


    众口一词,方祈婳一点点听在耳朵里,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都在发冷。


    这些人什么也不知道,却编排得像模像样,他们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掌心里一点热度透过厚厚衣料到她感知时已是一点没有的,她紧紧握着,像抓着最后一丝光明。


    方祈婳自知若是身后这个人不肯,凭自己那点力气是万万拉不动他前进的,她不敢回头,怕得到一声拒绝,仿似这样就能闭耳塞听,让少侠无法拒绝。


    她已无心去计较利害、去思索这个人任由她牵引是不是别有用心。


    只要他肯,就还不是没有希望。


    察觉耳畔喧哗突兀沉下去时她还有点恍惚。


    那些刀一般的言辞突然收起攻势,连窃语也没有。


    方祈婳一时茫然,抬眼看周遭,作壁上观的人群开始面露恐慌,纷纷转身四逃,这一刻她突然心有所感,终于回头正视起身后被她强拉住的少侠。


    他神情未敛,眉目阴冷,凉透了的杀意像实质,来自他眼角眉梢。


    尔后,他向她乜来一眼。


    欺霜赛雪的气质,逐渐与记忆里一个人渐次重叠。


    这天地一瞬间像万物寂灭,静得无比可怕。


    方祈婳甚至不敢停,可骤然绵软的双腿支撑不住两步,她双股战战,浑身发抖,仿似手里握住了无常的索命钩。


    她招惹了一个极可怕的人物。


    她甚至连挪开眼的勇气也没有,指头抖着,慢慢滑坐下去。


    她要死了。


    白玉堂高挑起一道冷峻的眉,被方祈婳带得不得不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问她:“想起我是谁了?”


    方祈婳不敢点头,甚至不敢眨眼,她害怕,怕只要小小的一个动作就会身首分离。


    被这个当日茶寮里的魔鬼。


    白玉堂已知道答案。


    他反手握住方祈婳的手腕,拉着她立起来,眼见这少女双腿软绵绵的软着,只好说:“带路。”


    方祈婳正是怕极了的时候,呼吸之间都是一缕幽冷的暗香,很快便充盈鼻腔。


    听见他说带路。


    带什么路?


    她不敢说话,手足无措地站了半晌,浑浑噩噩地转身,却险些摔倒。


    方祈婳凭直觉走,喧嚣像在千里之外,隔着厚厚的帘子时有时无,直到被一个娃娃撞了小腿。


    五六岁的奶娃娃,往后跌坐到地上,圆眼睛乌溜溜地仰头与她对视。


    尖锐的嘈杂突然响亮地冲撞进来,刺得她耳朵生疼。


    愣了像一甲子那样长,方祈婳猛地拔腿跑起来。


    她提着裙子,气喘吁吁,那流动起来的气流很冷,令她很快落下泪来。


    她终于记起来要做什么了,她没搬来救兵,凭她自己,怎么救得了师姐?


    方祈婳后悔极了,泪水汹涌,脸颊冷冰冰的快要没有知觉。


    她很快就到了街角,正巧赶上福满楼里飞出来一个人的场面。


    那人几个翻滚,重重撞到对面的货摊霎时喷出一口血,脊背弓成虾子,半死不活地嘶哑呻吟。行人尖叫着四散逃跑,两旁楼宇上不多时就满是看客。


    方祈婳脸色刷白,惨叫着“师弟”冲上去,咚地一下跪下去扶他。


    江善东眼睛一亮,却在看见她空空的身后时沉下去,不死心地问:“师姐,师兄呢?”


    方祈婳呜呜地哭起来,“不在客栈里,我不知去哪里找他,怎么办。”


    江善东牙根一咬,扶着身后货摊强撑着站起来。


    “你别进去,我去救师姐出来。”


    方祈婳泣不成声,连连摇头,她不知要怎么做,师姐要救江善东也不能出事,但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办?别说她,江善东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再去只怕就是个死字,她心乱如麻,正不知所措抓着江善东的时候两旁忽然有人说:“差爷来了。”


    一下子像重新活过来。


    军巡院今日在值的是蒋平。


    原是远远看见人群拥堵得不正常,这才领着皂隶过来,见到这境况当下也不多话,径直进到楼内。


    不需问,还大马金刀坐在堂上的只此一家。


    三个显然精于外功的练家子,两个中间夹坐一个双颊酡红的女子。


    瞧见引来官差,俱面露茫然,正面面相觑。


    面向大门的那一个是独坐的,一张脸上胡髯虬结,生得粗犷,却目光浑浊。察觉两个兄弟都来看他,男子喉头一滚,先展开笑脸。


    “差大人。”


    男子捏着酒杯,笑说:“您来得可正好,草民这儿可要您给评评理。”


    他拇指朝下一指桌角边几片碎瓷,慢悠悠道:“这几个毛头小子莽撞,摔了我一只万两银的窑瓷,钱赔不起我这兄弟才邀姑娘来饮两杯酒,之后旧账一笔勾销,偏外头那东西不知好歹,污蔑草民欺凌于她……”


    听他这样说,那二人立即像应证这话一般给童弯弯灌酒,她抗拒非常微弱,一面理智将走,一面醉得糊涂,半推半就又饮下去两杯,已是要昏了。


    男子这时才长叹一声,“要他赔钱他又不肯,还要女子替他出头,草民一时悲愤,感叹世风日下,眼见他拔刀相向,这才不得已动了手。”


    与他坦荡荡神情相比,桌下压着腿的左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俨然不如他表现的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