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娇客

作品:《眉眼之间

    这场雨仿佛极其漫长,用过饭小二来撤席时也没见小。


    愈演愈烈倒是真的,打在隔音极好的窗上,竟也砸出了声响。


    筒状的环形楼向天井的那面开了长窗,不小的廊道没能幸免,从天井外飘进来的雨水将地面打湿大半。


    展昭在临窗那头的屋内醒茶。


    茶滤了三遍,也没见他真饮过一口。


    那边白玉堂端着一盏酒盅愣愣看了片刻雨,听见又一道水声入碟,终于回头道:“兄长若嫌豫毛峰难入口,着人换一盏岂不更快?”


    展昭手里动作没停,“饮茶而已,没什么能不能入口。”


    白玉堂眉毛挑起来,“那你这是做什么?”


    展昭坦然道:“求个心静。”


    那少年原先懒懒垂着的眼登时睁开,饶有兴致道:“什么事值得兄长心烦意乱?”


    这一早的都还不曾出去过,胡思乱想惹来的心事?


    展昭原先不打算与他说的,出口时却成了另一番模样:“左厅的厅判,林春曙林大人,五弟可有印象?”


    之前不知道,但这两日略有耳闻,因此白玉堂点头。


    “大抵你已知道,他因失察致使疑犯死于刑讯,被参入狱,此前他在审的案子是前些日的‘登仙’一事。”


    这倒是白玉堂头次听说,他有点意外,“少说已有十多日,还未审结?”


    展昭点头,“疑犯拒不认罪,物证不全,眼看限期将至林大人剑走偏锋,企图严刑逼供,但底下狱卒不慎失手,致使疑犯毙命。前日朝堂上言官据此上谏,当日林大人便被刑部带走。”


    听起来很是平常,白玉堂失去兴致,又懒怠起来,“理所当然,兄长还烦恼什么?”


    “问题在于量刑时的罪名。”展昭干脆放下茶盏,皱眉道,“此番上谏的言官主张疑犯的死是林大人有意为之,究其根本,是林大人在此前曾说过一句话——


    “‘非万金不释’。”


    登仙一案只因也牵扯到京中治安,因此左厅主审马军诸直协查,其中最早查出喂食疯牛的草料中掺有登仙,先是负责食槽的农工被抓,后来牵扯出与其有过节的禽医,疑心是禽医有心陷害。这名林姓禽医医马的本事了得,与许多官宦人家结识,他自诩靠山了得,矢口否认罪行,更言语挤兑林春曙,放话说待他出去必然要林春曙好看。


    禽医这话明目张胆表示自己必然能逃过一劫,林春曙一时气急,才怒出此言以表决心。


    但一转头,禽医死于严刑逼供,林春曙说过的话被有心人曲解,解读成:林厅判要贿不成,恼羞成怒杀了禽医,借失手严刑之名掩盖。


    白玉堂犹疑挑着道眉,“市井行当人分上中下九流,医者列于中九流,其中又有三六九等,能供职医官院为九五之尊请脉为上等,皇室贵胄次之,京中达官显贵又次之,兽医是谓最末流,他倚仗靠山与左厅作对?——”


    少年郎拖出一个长长的狐疑尾音,双足搭在茶案上,借力翘着椅子,丝毫没察觉展昭神情几经变幻,起初惊异一过,沉淀成非常深的情绪,藏在双目中倒映的人影里面。直到听白玉堂意犹未尽。


    展昭说:“不如说他一名小小禽医,不过替人家医马,哪个会与之交好。纵使有爱马之人当真乐意放低身段与他结交,又怎会愿意为了他与开封府为敌?”除太师外别无他想。


    “正是这理。”白玉堂懒懒枕着椅背仰天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与开封府为难才借靠山给禽医——一个小小禽医搭进去一个左厅判,人家可划算得很。”


    展昭很诧异:“五弟以为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有心人策划?”


    “自然不。”白玉堂侧头看他,“登仙是意外,但有人借力打力——在林春曙失言后。”


    展昭一愣。


    但还未等他想明白,白玉堂已转头又道:“兄长若是担心林春曙的罪名,爷倒觉得不至于,林春曙这话的用意横竖只有他自己明白,旁人夸夸其谈,总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林春曙自己不认,左右拿他无法。”


    但展昭眉间愁色未减,沉吟半晌,打算与他和盘托出,便道:“案发当日内城军防处在值的有一个诸直都虞候。”


    对这个武人作风小人心肠的小官白玉堂还有些印象,听展昭提起,唇角已挑出讽刺笑意,“方临安?”


    展昭点头,两个字才到喉头猛地瞧见白玉堂突然皱眉坐直,不由一岔:“怎么?”


    那少年示意噤声,自己敛眉侧耳细听,展昭下意识也凝神,屋里屋外俱是雨声,他分辨半晌,忽然道:“猛禽?”


    白玉堂登时意外看他一眼,但他不再犹豫,吹响袖中摸出的一只半截小指大小的骨哨,这声音极其尖利,展昭与他同处一屋,只觉刺耳,却在哨响那刻,忽然一声长长啼叫冲破雨幕破空而至。


    展昭愕然看向身旁长廊以外。


    一只枭隼模样的猛禽自天井外盘旋两圈陡然一个俯冲猛扎下来,宽阔羽翼扫带疾风,宛如凌厉剑意从他眼前——若非展昭反应迅速向后半退——疾掠而过。


    那猛禽落在案头,俯首自喉囊内吐出一截女子小指大小的琉璃玉落在白玉堂掌心,他扭开顶盖旋出一卷小纸条,展开看罢已皱起眉头。


    “兄长,我先行一步。”


    白玉堂说着连门也等不及走,径直拉开身旁门窗的销耳,窗扇瞬间被狂风撞得猛然砸向两旁。


    他连骤雨也来不及看,雪般的手掌朝台上一撑,只身跃到滂沱世界中去。


    猛禽紧紧随他冲进雨中,长啸着飞向高空。


    展昭朝窗边走了两步,俯身拾起那张被风掀到地上的信纸,低眉一扫,又片刻思量,转身走出门。


    他只能借来一副蓑衣与斗笠,聊胜于无,展昭暂且提上。


    要辨别白玉堂去的方向很简单,虽已经相隔甚远,但凭借耳力,展昭依然捕捉到几声快要偃息在雨里的高亢鹰啼。


    城楼近在咫尺。


    城门底下守城的戌军腰板笔直,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动容分毫,在屋舍上纵跃一路,白玉堂不得不落下平地。


    尔后就突兀被人从后勾住手肘。


    他猛然回头,眼里狠厉浮动,眨眼又碎成星光与诧异混淆。


    “展昭?”


    “是我。”


    展昭从容不迫将斗笠给少年戴上。


    “知道是你。”白玉堂毫不避讳地当着展昭的面收起手里横切的匕首,伸手便要去摘,“你怎么……”


    展昭没让他说完。


    男人眉眼微垂,直视少年双眼,沉声道:“闲话少说,卢家大嫂要紧。”


    白玉堂蹙了蹙眉,拿着笠檐的手没挪开,“可你……”


    展昭瞧了瞧他,半晌笑了,“愚兄修为比你不差,这片刻还是撑得了的。”


    至少这当口展昭身上还是干爽的。


    虽然不想承认,可这人内家功夫确实远胜过他。


    白玉堂没再同他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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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七里。


    大雨里滞留着一小队四五辆的马车。


    卢文穿着**蓑衣,在马车厢壁上敲了敲。


    蒲草应的。


    她掀起厚重的帘子,扑面一阵暖热香风,卢文连忙矮下头,“秉夫人,可以移步了。”


    蒲草代为传话:“知道了。”


    前面已过去了的那辆马车眼下调转回来,拉车的宝驹首颈相向,两个车板中间用宽宽的铺防滑布的木板搭成桥。旁边泥泞里两个小厮合抬一把伞面非常宽阔的大伞,在上方撑开一片没有雨的艳红色天。


    红糖先一步走到那边马车上侯着,蒲草这才掀起帘子,搀出一只手来。


    容貌秀丽的妇人外披一件白毛蜀锦的斗篷,足下仿似初夏荷尖尖的绣鞋矜持的随莲步踏出羞涩一角。


    后面远远的也有冒雨的过客,打着马,不像马车这么笨拙,看到这里情形先吹起响哨来,有个清脆的声音大笑说:“是位娇客哩!”


    声音由远到近,倏忽之间就又随一道道马蹄声雨声远去,除了一阵阵少年人嬉笑,甚至连半个人影都没留下。


    闵秀秀黛眉微颦,蒲草从愕然里回神,气急败坏道:“可真不知羞!”


    “不妨事。”她发了怒闵秀秀反而不如何羞恼了,笑说,“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


    前头那辆马车收拾得虽然匆忙,后半还堆着满满行囊,但显然下了番功夫,从风雨里进来,暖热先拥抱上来。


    一角一个兽首绞金丝的熏炉,袅袅吐着白雾,隔绝狂风骤雨,马车内好像午后晴天。外面车夫卸了搭桥的木板,赶马车到前头树冠稍密的树底下暂避。


    红糖馋着闵秀秀坐稳,蒲草跟进来伺候,红糖就去外头看了片刻,进来后愁眉说:“看来是不行呢夫人,只怕是遇到泥沼了,车厢都起了这么高了。”


    红糖边说边比划出来约有前手肘那样的长度,“还不能走一分呢。”


    这倒是闵秀秀没想到的。


    不过回头想想,那一下没有防备,确实颠得厉害,还掀了小方桌上平平置放的瓷碟。


    这边才说着,外头卢文就又来秉:“实在没法子了,摸下去像是裂了的山石,刚好卡死了咱们的车轱辘,下了死劲却总差那么点。”


    这一回是轻装上路,没带多少人,也是那位置小,几个家丁上去抬总有几个因为姿势使不上力。


    斗笠下卢文脸上的焦虑都没有因为哗哗的雨帘而模糊一丝,“先护送了夫人到地方避雨,这里留一二个守着您看可行?”


    闵秀秀还没来得及拿主意。


    顺着微微掀起来的帘子,雨里忽然传来一片真心实意的欢笑:“出来了!出来了!可算能走了!”


    里外都是一愣,卢文欣喜地匆匆回头,“小的去瞧瞧。”


    他走没多久车壁上又被敲响。


    还是卢文,他声音闷闷地从外头传进来,“夫人,五爷来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红糖,她眉开眼笑地去掀帘子,一面回头说:“夫人,是二爷呢!”


    掀起来一瞧,红糖一声尖叫:“二爷!伞呢!怎么不打伞!”


    声音掐得尖尖的,连队末看行李的小厮的都听到了,更甭说没离多远的展昭。


    他往这边转了转头。


    他留意到红糖喊的是“二爷”,同白福用的一样的称呼。


    托枭隼送信的想来就是她。


    展昭擦了擦方才扶轮子时粘的一手污泥,身后第二辆马车驶过去时重重颠了一下,万幸没有陷住。


    车窗里闵秀秀着急道:“快上来暖暖身子,这大冷的天,浸在雨里,也不知拿件斗篷。”


    一路的功夫,白玉堂已经要湿透了。


    他松开擦手的帕子,任那片丝绢像灰蛾似的扑进泥水。


    “不了。”白玉堂说,“展昭同我一起来的。”


    闵秀秀愣了愣。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看白玉堂模样展昭只怕也没好到哪里去,总不能也让他上来,毕竟车上都是女眷。


    红糖出主意:“夫人,咱们可以回自己车上,这里留给二爷呢。”


    这倒是的。


    木板又将桥搭起来。


    立在车板上时闵秀秀远远冲展昭服了服,算是致谢,展昭回了一揖。


    后边红糖还蹲在另一辆马车上,旁边站着白玉堂。


    “怎么回事。”他冷漠的眉眼看不出神情。


    红糖低头看他踩在泥水里的鞋,嗫嚅说:“怪我,没拦住夫人,昨日贪赶路,以为能来得及进城,没想计较错了路程错过宿头,夜里是在林子留宿的,一早听见声音才晓得下雨了。”


    所以急匆匆赶路,走得急,又天昏看不清路,马车颠了一下就陷了。


    也是车夫大意,见前面两辆马车过去了所以也没多留心,轮到他们就中了招。


    白玉堂没什么表情。


    红糖一时有点慌,抬头去找白玉堂的脸,“二爷,你……你不说点啥?”


    白玉堂没搭理她。


    那边闵秀秀正跟他招手。


    他过去,闵秀秀道:“五弟,长幼有别,礼法不能废,不可直呼展大人名讳。”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白玉堂是如何叫展昭的。


    也不知白玉堂听没听,他皱眉看闵秀秀在窗里的肩膀,因为车厢里暖热所以她没穿斗篷,但帘子一掀外头的冷风就往里灌。


    “知道。”他随口答应,伸手从闵秀秀手里拿下帘子,“外边冷。”


    说完没再给闵秀秀机会,将帘子扯落下来分离里外天地。


    闵秀秀再想掀,但白玉堂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她愣是没能拉开。


    蒲草从车门看,回头说:“五爷已经走了。”


    闵秀秀婉叹一声,“罢了。”又吩咐说:“让卢文请展大人到车上。”


    蒲草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