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直一动不动的战士终于有了动作。


    闪烁着红光的光脑脱离了赫奇的手。


    被迷惑的人挣脱了错觉，『拟态色』失效。


    毫无疑问被当场控制的赫奇不解地抬起头。


    林昀从风衣内袋取出一枚老式银壳怀表，表盖弹开，露出的却不是表盘，而是微型显示屏。


    纷杂的代码如瀑布般流淌，映得他瞳孔深处泛起幽蓝。


    利维坦最先进成熟的人工智能『诺亚』从拟态里选择了最经典的一款，落在他的手上。


    猝不及防陷入黑暗的浮光大厦，在此刻井然有序地露出光亮。


    急促，疑惑，惊诧层层递进的情绪从赫奇心中升起。


    被算计地团团转的玩家不解又震惊地看着踱步过来的林昀。


    他的视线在空旷的天台游离，却迟迟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是在找这个吗？”


    林昀从光影中踱出，沉重的作战靴敲击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全身穿着荒区永昼军团指挥官的制服，黑色宽大的风衣挂着冰冷的银扣和流苏。


    极简主义与未来主义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头发丝细的定位道具自然地盛放在他形状修长的手掌上。


    外表平淡又普通的东西在他手里犹如展柜的珍品。


    被解析过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淡蓝的哑光，左手的“诺亚”手环无声地缩放着光学镜片，扫描着赫奇的生理指标。


    面前人的所有生理现象毫无遗漏地实时暴露在林昀眼底。


    “嗯。”赫奇神色复杂地抬起头，压下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努力维持冷静道：“多谢阁下帮我找到它了。”


    天台上的气氛因为审问者的过分温和而显得极度和谐，但越是这样，赫奇的内心就越加谨慎紧张。


    因为这代表着面前的人，更加的理智、目的明确且不受控制。


    危险的浮标充满警示意味地响彻在他活跃的大脑里。


    十分钟的时间，在此刻度秒如年。


    刨去刚刚的潜伏与交流，剩下的时间竟让他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林昀挥了挥手，整支穿戴着机械骨骼半覆面的队伍，沉默着宛如最理智顺从的机器停下动作，放开了限制赫奇的双手。


    得到自由的玩家沉默地看着他。


    “不要太紧张，我只是从某些人的嘴里听到了些东西，想跟你做个交易而已。”


    林昀嘴角牵着温和的笑，摸不透真情实感的冷漠，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外壳。


    他俯下身，低喃的声音凑到玩家耳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能限制住污染者异化吗？”


    仿佛地狱沉眠的魔鬼从地底爬出。


    赫奇微睁大眼。


    生理指标中，上升的肾上腺素和浅而急促的呼吸代替了他的回答。


    林昀轻笑了一声。


    他想起那个在身旁控制不住变异的男人。


    “真是惊喜啊。”


    *


    在发布通缉命令前。


    刚回答完林昀问题的男人突然弓着背，瞳孔放大，衣领下方的皮肤，涌出一片片暗红树杈状阴影。


    一股本该被阻拦在荒区外的晦暗气息散发出来。


    突然失控的怪物瞪大纯色的眼睛，在骤然升起的潜意识命令下，异变的身体向着最近的活人疾冲而去。


    嗖嗖的破空声下。


    房间内的家具依次解体。


    遭到突然袭击的林昀往后侧闪身避开攻击，一根普通的钢笔从他的手上甩出。


    砰！


    巨大的冲击力穿透男人的肩胛，带动着整个身体，去除笔盖的钢笔狠狠钉在男人的身上。


    怪物异化的身体露出扭曲的经脉，原本的异能化作纯粹的污染养料，暗红液体包裹他的手臂化作一柄硕大的斧头。


    上面腐朽和破坏的气息不断侵蚀着周围的物质。异能分解造成的水箭从它四周急射而出。


    “真麻烦。”林昀平静地说着，不知道是为了没说完的信息，还是为了突然的意外。


    无形的波动下，房间的气流停滞，水箭与肆意疯长的暗红液体顿时被禁锢在异化者的身上。


    滋滋的□□腐蚀声不断响起，男人残留的意识藏在野兽般的嘶吼声中。


    林昀抬起手腕，迎着他的视线。


    砰！


    一道干净利落的枪声骤然响起，重物沉闷无力的倒地声响起。


    刺人缭绕的硝烟味道从枪口散发出来。


    林昀摩挲着这把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旧枪械。


    因为打斗而陷入黑暗的空间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像是暴雨来临前的闪电，偶然的光影有一瞬间晃过他的眉眼。


    *


    天台骤起的晚风穿梭在两人之间。


    “多少年没有看见过，异化者这么猖狂地在中心城发狂的样子了。”


    林昀直起身，被高挑身影遮住的一部分惨淡月光陷在朦胧的黑暗里。


    光影拢在他的身上，敛去笑容后，因掌控一切的倦怠气息散发出来。


    懒散的猎食者幽幽地伸出自己的爪子，灿金色的眼睛慵懒地睁开。


    “能突破利维坦的层层检测，甚至还保持守卫军高层的身份。我是该夸你们本事不错，还是该骂中心城那些家伙废物点心？本来荒区的垃圾就很麻烦了，没想到还要来中心城这边来次大扫除。”


    林昀语调上扬，无形且残酷的重力均匀地作用在玩家的身上。


    赫奇每一寸的皮肤都不同程度凹陷下去，他无法反抗地半跪下来，蛛网状的裂痕从他的膝盖下方缓缓扩张。


    沉默的护卫驻守在出口处。


    精密的机甲骨骼最大程度地抵挡了逸散出来的异能力。


    覆盖整片星球的重力在林昀手中信手拈来，冰冷的风刺痛了赫奇的皮肤。


    他竭尽全力抬起头看向看不清表情的那个男人。


    冷下神色的林昀微垂着眼，抬起右手，一管刚提取出来的污染因子悬浮在空中。


    “你知道的，要加班的人总是不爽的。”


    “猜猜你们注射这种东西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异化，是会和那些游荡在污染区里的怪物一样丧失理智，还是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这里，意识清醒，但永远失去对你身体的控制？”


    林昀像是预见了些不同似的，一一做出假设。


    被重力死死压制的赫奇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因受伤的发声器而有些沙哑，“大人尽可以试试。您说的，关于能限制污染者异化的东西，我们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汇，在放松下来的异能力里变化了下姿势：“废墟里雇佣兵的准则，主顾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今天的任务已经让我们翻了个大车，从进入这座大厦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


    “安排其他人员刺杀您的举动，在我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您可以观看数据，我没有欺骗您的必要。”


    他看了眼实时监测自己反应的智能光脑，平静的检测报告佐证了他的回答。


    “我知道。”


    叱咤风云的顶尖玩家在这一刻收敛起镇定的表情。


    他眉头微微皱起，终于按捺不住地抬起头，轻飘飘说出这句话的青年低头看着他。


    旁人所看不到的无形的力量在他的十指间流动翻涌，连接的源头从遥远的天际一直落到他对面的人身上。


    那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也是另一层次的虚假。


    『玩家。』林昀平静地吐出了这个词。


    世界随之极其细微地停滞了一瞬。


    周围的一切按下暂停键，固定的画布里，赫奇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个词的人。


    短暂的喘息后，赫奇从脱力的状态里脱离。


    林昀垂着眼，看着对面的人像是见证了什么恐怖存在一样地站直身体。


    他挑起眉。


    林昀指了指光脑上的倒计时，诺亚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一切刚开始的时间。


    他盯着赫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从你们降临到这个世界开始，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诺亚的监视之中。”


    “你的同伴坚持不了那么久，十分钟，在拥有辅助科技的守卫面前难如天堑。”


    “但我可以让你们走。”


    赫奇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心脏里跳动的声音，嗡嗡作响。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你……”


    “不管怎么样，起码要尊重被你们列为刺杀目标的大客户吧。”


    “知道吗？你们的伪装实在是太差劲了。毫无征兆的强悍异能力者，缺乏这个世界的生活常识，从废墟出发，毫无科技的痕迹，盲目的、直接地仿佛只为了一个必要完成的任务。”


    “被刺杀了几次还不能察觉出不对劲的我才是真的不可理喻吧。”


    林昀一字一句地扒开他们的来历，缓慢诉说着三人经历的一切。


    围猎在他们身边的阴影如影随形。


    赫奇鼻尖的呼吸不由自主停滞了一瞬，失控的感觉随着青年的讲述愈演愈烈。


    “但你不是会忘记……”


    “多么自信，你们的眼神里似乎永远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


    林昀不喜欢这种眼神。


    他习惯于恐惧，习惯于强硬的沉默，因为那些都将被他分解，量化，最终被摧毁。


    而玩家的这种平静的怜悯，对他来说，更像是极致的蔑视。


    “所以，我们换个方式来做个交易吧。”林昀平淡地瞥了他一眼。


    几乎是同时，赫奇身后的战士右臂机械骨骼瞬间弹出一根极细的神经探针，带着冰冷的蓝光，猛地刺入赫奇的颈侧。


    “等等！”


    赫奇惊愕地支起手，但身后人的动作快得超出想象。


    “呃啊——！”赫奇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


    注入的神经物质迅速在他的体内蔓延。


    玩家面板上一个个金色的技能灰暗下去。


    失去体力，身体极度虚弱的赫奇惊愕地往后倒去。


    林昀俯视的面容在他的眼底不断缩小。


    游戏系统弹出的预警页面骤然打开挡在两人之间，充满问号的面板数值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双方实力的差距。


    促使这一切的问号主人平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我不会篡改你的记忆，改变你的想法，但作为交易，我要你成为我扎根在游戏里的钉子。作为回报，你和你的同伴都会在这场大清洗里被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大厦的混乱已经结束，荼靡二人的下场不言而喻。


    “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林昀抬起手腕，虚拟屏在空气中展开，一个鲜红的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


    01:59


    01:58


    时间，是这里唯一的奢侈品，也是最终的刑具。


    赫奇的眼睛直直望着一望无际昏暗的夜空，身边人一步步捏紧他每一根神经的举动，让他简直仿佛在刀尖跳舞。


    “你是认真的。”


    林昀：“这会有不认真的可能吗？”


    两个刚刚还要互相杀了对方的人平淡地寒暄着。


    “副本boss觉醒，击杀你的任务积分肯定不会少，玩家不会放弃这个世界的。”


    “没关系。”


    “世界线改动，一切都会脱轨。”


    “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你感到厌烦了？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


    赫奇没有听到青年的回应，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同意了。”他松了口，整个人放松下来，往后仰道，“我会看你能做到哪一步的。”


    技不如人就要认赌服输，而且只是当个二五仔而已，背叛的还是主系统那个周扒皮。


    在死亡边缘摸爬滚打这么久早就抛弃道德的玩家对此接受良好。


    “那你可能会要看很久很久了，毕竟我可不觉得自己会输。”


    林昀笑着顺着神经探针，一点点抽出玩家体内的能量，守在后方的守卫随着指令释放『牢笼』。


    隐藏了许久的诺亚配合蓄能完毕的装置，短暂阻隔了空间，也同时切断了玩家和系统的联系。


    下一瞬，一道白光闪过，诺亚的数据墙轰然和另一股数据冲撞！


    滋滋的电流声充斥整个区域，玩家的身体开始在登出的边界转换。


    林昀一个人站在原地。


    飘渺的蓝光和刺眼的白光交织，数据坍塌的地方蔓延出一道幽暗的黑洞。


    无声无息的光幕悄然从天台升起，机械声下，空洞的洞口下，一根根菱形的柱子延升出来，视线所至之处，冰冷的金属组成穹顶，强大而无所不在的能量波动从上面散发出来，笼罩整个区域。


    林昀静静站在这座由钢铁与异能组成的巨大牢笼中心。


    空旷与幽静环绕在这片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区域。


    他攥着捕捉到的能量分割体，焦灼的声音从接触面上响起：“玩家的身份，我也想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