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我得赶紧把衣服送到英华房里去。穿过回廊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如玉。"


    我回头一看，是大奶奶。她站在廊下，身着一件藕荷色旗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婉。


    "大奶奶。"我连忙行礼。


    "虽然今天过的心惊肉跳，但不知道为什么华举终于肯吃饭了。"大奶奶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多亏了你，难怪那位算命先生说你是他的福星。"


    我心里一紧，说实话我并不想留在这里，只盼着早点把我家欠的钱还清，去找书贤。


    "是大少爷想开了。"我低着头说，"我那也是下意识地动作。"


    "话不能这么说。"大奶奶走近几步，"你说为什么偏偏就在他有危险的时候，你就又偏偏在他身边呢？"


    我不敢接话。大奶奶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西装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这是二少爷的衣服？"她问。


    "是，二少爷让我洗的。"


    大奶奶沉默片刻，幽幽地说："原来如此，不过，还是得分清主次。"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总觉得大奶奶话里有话。


    好在她没有说什么，等到她消失在廊子的尽头，我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张家的后院很大，种满了各色花草，特别是月季、茉莉争相开放。难道今天大少爷消停，我只想快点把衣服送到，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闻着花香睡觉。


    转过条小路，英华的别墅就在眼前了。我抬头看了眼他房间的窗户，果然还亮着灯。


    "笃笃笃。"我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二少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推开门，屋里的情形让我愣在原地：桌上摆着几张大白纸，英华正握着毛笔在上面写着什么。案头的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如玉，你送衣服来了。"二少爷抬起头，朝我笑了笑。他的脸上沾了墨迹，看起来有些狼狈。


    我连忙把铜盆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他身边："二少爷，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有点事情要做。"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纸上，眉头紧锁。


    我好奇地凑近看，只见纸上写着："匹夫有责，当以身许国。敌寇犯境，吾辈当誓死抗之......"全是文言文，写得密密麻麻的。


    "二少爷，您这是......"


    他叹了口气："最近城里出了不少汉奸，天天在街上贴标语，说什么''皇军仁义''、''大东亚共荣''，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打算写些标语贴出去，让大家看清楚这些汉奸的嘴脸。"


    我心里一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但凡有点反抗的举动，不是被抓就是被杀。


    "二少爷，这太危险了！"我急忙说道。


    他摆摆手："我知道危险，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汉奸胡作非为。再说了，我写的都是文言文，就算被发现了，他们那些狗腿子也未必能看懂。"


    我看着纸上那些深奥的文字，突然想到什么："可是二少爷，您用文言文写，普通老百姓也看不懂啊。"


    二少爷一愣。


    "您想想，那些汉奸的标语都写得通俗易懂，老百姓一看就明白。可您这些文言文，除了读书人，谁能看懂啊？这样写出去，不是白费力气吗？"


    二少爷沉默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你说得太对了！"


    他兴奋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我们要让所有人都能看懂，都能明白日本人的真面目。用大白话写，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我被他的热情感染了，也跟着激动起来："要不...要不我帮二少爷研墨吧？"


    二少爷转身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好啊！不过你得答应我，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我重重地点头："二少爷放心，我明白的。"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秘密的"创作"。二少爷写，我在一旁研墨。有时候他想不到合适的词句，还会问问我的意见。


    "''日本鬼子''这个词会不会太粗俗了？"他问我。


    我想了想："二少爷，街坊邻居们平时就是这么说的。用这个词，大家更有共鸣。"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写了下去。


    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白。我们写了整整一夜的标语，桌上堆满了写好的纸张。有讽刺汉奸的，有揭露日本人暴行的，还有鼓励大家团结抗战的。


    "天快亮了。"二少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些标语我待会儿找机会贴出去。"


    我看着他疲惫但满足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像英华这样的读书人，本可以过着安逸的生活，可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道路。


    "二少爷，您要小心。"我轻声说。


    他笑了笑："放心吧。对了，我这里有几本书，送给你。我看得出，你是个有文化的女子。"


    我看看手上的书，是英文版的百年孤独，于是推给他，"给我太浪费了，我不怎么会英文。"


    他笑着摇摇头，走到我身边，柔柔的道，"我会，你要是有时间，晚上可以来我屋子里学文化。"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清晨的凉风吹在脸上，让我浑身一激灵。昨晚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可手上的书，却是真真切切的证明。


    "啪——"


    一声闷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抬头的刹那，我的呼吸几乎凝滞。


    就在对面的走廊上，英举正坐在一把黑漆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晨光乍现，从他身后的窗户打进来，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书险些滑落。


    而此时此刻，他灰暗的眼睛正牢牢地锁定着我。


    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看了多久，更不知道他是否看到我从二少爷房里出来的全过程。一股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我低下头，准备快步离开。


    "站住。"


    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只得停下脚步，却依旧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大少爷的轮椅发出"吱呀"的声响，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要转身离开，却用力过猛。


    下一秒，意外发生了。


    轮椅猛地歪向一边，大少爷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狼狈。


    "大少爷！"


    我慌忙放下手中的书，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可就在我伸手想扶他起来的瞬间，他厉声喝道："别碰我！"


    那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冰冷。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大少爷双手撑地，试图自己爬起来，可他那双已经失去知觉的腿，怎么可能支撑得了身体的重量？


    看着他一次次徒劳的尝试，我的心揪得生疼。


    "大少爷，让我帮您......"


    "滚开！"他低吼着，"我不需要你可怜！"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的双手在地上摩擦得发红。终于，我一狠心，不顾他的反对，直接伸手搀住他的腋下。


    "啪！"


    他一把打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的手腕瞬间泛起了红印。


    "我是正常人，还轮不到一个丫鬟来多管闲事。"他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戳进我的心里。


    是啊，我算什么呢？不过是张家的一个丫鬟罢了。


    可就在这时，楼梯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少爷？怎么回事？我听见声音......"


    是管家。


    大少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扶我起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在管家上来之前，我迅速将他扶回轮椅上。


    管家气喘吁吁地走上楼来，看到大少爷安然无恙地坐在轮椅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少爷，您没事吧？"


    "没事。"大少爷淡淡地说，"让厨房准备早饭吧。"


    管家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


    我正要离开，大少爷却又开口了："站住。"


    我只得驻足。


    "刚才的事......"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冰冷，"不准说出去。"


    "是。"我低声应道。


    "还有......"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去二少爷房里做什么？"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决定隐瞒标语的事儿，"回大少爷的话，二少爷有衣服让我洗。我洗完帮他送来。


    "是吗？"他面无表情，"母亲说你为了照顾我很忙，如今看来，你还是太闲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你走吧。"他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是个废人，给不了别人快乐，如果你觉得和英华在一起开心，那就去吧。"


    我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走到楼梯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