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意的手抚上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画面还在继续。


    他规矩地穿着蓝色白色混搭的校服，那天他似乎是要去取书。


    走到一个监控的死角，突然有人扣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了过来。


    是他的父亲。


    “我没有想到，我养大的儿子会将我送进监狱。”他面上胡子冒着青碴，头发依旧乱糟糟，语气里带着嘲讽。


    他以为早就忘记了，但当熟悉的人声再次响起，即使面容有变，他还是知道了这是谁。


    画面中的他并没有任何的困惑，只是站在男人对面安静地看着他。


    林朝意却愣在了原地，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画面。


    那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让你成功离开？”


    “父亲，那我呢？那母亲呢？”


    父亲似乎是咒骂了一声，他的语气逐渐有些不耐烦。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


    “我听说你得到了别人的资助。”这句话是肯定。


    “钱呢？”


    那时的林朝意只有十岁，他攥紧了洗的有些发白的衣摆。


    “没有。”林朝意一字一顿的说着，自从他的父亲进监狱，他就想到了会有今天这么一天。


    他其实曾想过，再次重逢会是怎样的。


    他或许会认识到错误，改邪归正？


    但事实上，他还是不够了解他。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这一刻，男人的脸上终于带着怒气。


    “你吃我的，花我的，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他抓住了林朝意的校服领子，身上浓烟的味道混杂着酒气，冲得他近乎不能抬头。


    “是。”林朝意固执地抬起了头，他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却仍是控制不住声音颤抖。


    “你杀了我妈！这么些年，我一分钱没花你的！”


    “别跟我提她！”男人终于被激怒，校服衣领被扯得发皱，他怒气冲冲抓起林朝意就要往地上摔去。


    “正好，她死了，你也可以下去陪她。”


    林朝意闷哼了一声，而男人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他两手扣住林朝意的脖子，靠近栏杆，要将他从上面扔下去。


    关键时刻，他用脚别住栏杆的空隙，手胡乱在半空中抓握时握住了栏杆，借力将男人向上抬起，他的脸色有些发红，眼中满是恨意，不到一会，男人的身子就从栏杆上悬空了一半。


    “你想杀了你老子吗？”


    男人的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响彻走廊。


    “是你。”林朝意的领子被死死拽着，窒息的感觉遍布大脑，他只觉得说话都有些费劲。


    他的眼中闪着泪光，部分地方生锈，且不太结实的铁栏杆“咯吱咯吱”的响，像是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


    “是你想要先杀了我！”


    这句话是林朝意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脸色涨红，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勒痕。


    男人的眼中带着怨恨和别的意味，林朝意下意识错开了对方的目光。


    一时间，两人僵持住，林朝意的力气没有他父亲的大，他也只是在地方上占了优势。


    如果他不将他的父亲摔下楼，他便会窒息而亡。


    林朝意的手都在颤抖，他咬着牙，闭上双眼，用上了全部的力再次撞在了围栏上，强撑着将人甩了下去。


    男人最后松了手，被林朝意甩了出去。


    “砰。”


    血肉砸在地上，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骨头的断裂声响起，林朝意像是刚刚惊醒一般，下意识离开围栏，退后了两步。


    他双手搭在一起，捂住脖子，使劲咳嗽了几声，大口呼吸着空气。


    劫后余生的后怕感传来。


    旁边歪斜的围栏上的禁止依靠几个白色大字提醒着他刚刚做了多么大胆的举动。


    如果这个围栏断掉，他会和父亲一起摔下去。


    林朝意一阵错愕，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在那时放开了手。


    他看着父亲眼中的失望，下意识低下了头。


    他抬起了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却发现不知何时，上面染上了鲜血。


    正如同他当时用手将玻璃碎片打扫到一旁，看着母亲满头的鲜血，下意识想用双手替她擦干一样。


    画面外的他，就这么看着这一切。


    他所处的楼层并不高，只在二楼，但父亲摔下去时，后脑勺撞在了不知谁从墙角捡来的砖头上。


    救不回来了。


    就跟他的母亲一样。


    或许他应该庆幸的。


    这里没有监控，别处的监控也过于老旧，就连声音都收不进去，学校没有那么多人，老师也不在这一楼层。


    父亲与他争吵的声音甚至都不会被除他们以外的第三人听到。


    可是。


    然后呢？


    明明是在夏天，林朝意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跌坐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现在彻底是孤儿了。


    他没有父母了，没有家人了。


    这一切都像是替他准备好的结局一样。


    他的父母，他所拥有又失去的一切。


    他的人生，他的结局，都像是一道题的固定答案一般。


    他一步步走到栏杆前，跨了出去，闭眼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但他终究是幸运的。


    他摔在了父亲的尸体上。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父亲年轻的时候，很爱他和母亲，他会像平常的父亲那样，允许他坐在他的手臂上或者是肩膀上。


    他常笑着说，他要做他和母亲唯一的避风港。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呢？


    他注视着远处的云彩。


    直到眼睛都酸涩了，也没有闭上。


    渐渐的，那一朵云彩被风吹得远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天空是昏暗的。


    他的心也是昏暗的了。


    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了。


    后来被值班的保安和察觉出端倪的老师发现。


    具体的原因，现在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或许是因为他像父亲杀了母亲那样，杀了他。


    亦或者是，父亲的死刺激到了他。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并不想承担责任。


    也可能三者都有。


    ……


    总之，等到他醒来以后，就记不清这一段了，只记得那个暑假，他去取书。


    而警察也找过他谈话过。


    这件事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老师和保安是维护他的。


    但是，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画面外的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这自己。


    老师从病房中走出去的那一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到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似乎是想去问她的。


    但她只是在床边柜子上放了一个挂坠，留下一句保重，便关上了门。


    等到开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位老师了。


    当初的他不知道那潦草的一段经历，却不代表现在的他不知道。


    只有一个可能，S市何家的人。


    林朝意想到这个结果后一怔。


    画面结束，幼小的他仍然坐在那一地的玻璃碎片上，他抬起头，透过光屏看到了长大的他。


    他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跑了过来，穿过了光屏，来到了林朝意身前。


    他的眼里含着泪，嗓音有些沙哑，却仍是小孩子的声音。


    “求你…帮我…”他伸出较为干净的手抓住了林朝意的衣摆，想要将他拽向光屏的另一边。


    “求你…”


    林朝意没有动，他低下头看着幼年的他的眼睛，单膝跪了下来。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面前人的脑袋。


    他似乎是轻叹了一口气。


    “抱歉，我做不到。”他向来不会安慰别人，更不用说是年幼的自己了。


    他听到他自己说：“以后会幸福的。”


    小林朝意愣了愣神，两人一大一小对视。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吸了吸鼻子，又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对着林朝意用力挥了挥手，回了头。


    小林朝意回头的那一刻，眼睛从黑色转变为墨绿色，点点微光在他身上浮现，飘到半空中。


    何应萧看着年纪不大的他，在父母、哥哥、和别墅佣人们的簇拥下吹生日蜡烛。


    面前的光屏走马观花般放了他没进系统前的画面。


    他穿着一身漂亮的童款定制高定西装，头顶着与衣服不符的生日帽。


    母亲细心地替他分蛋糕，还会将奶油抹到他的脸上，周围的宾客或真情或假意的祝贺。


    他分到了一块最大的蛋糕。


    但其实，他不喜欢吃甜的，他更喜欢苦巧克力的味道。


    那天的蛋糕也被他给了最为亲近的一个佣人，他吃的，只有蛋糕上的一颗用来点缀的草莓。


    草莓粘上了奶油，其实也吃不出来甜不甜了。


    嘴里充斥着奶油甜腻的味道，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草莓似乎是放的有些久了，不怎么新鲜了。


    毕竟蛋糕不是大师做成的，佣人在外面买蛋糕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导致那颗草莓他吐了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各种或是温馨，或是滑稽可笑的场面，在他的面前浮现。


    何应萧始终没有任何动容。


    他和哥哥，其实性子都与父亲更为相似。


    像是没有丝毫感情的冷血动物。


    只不过或许他会演一下，而哥哥不会罢了。


    而画面结束后，年幼的那个他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转过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这一片白色虚空中了。


    何应萧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寻找出去的路，但周围什么也没有。


    他猜测大概是因为林朝意还没出来的缘故，从商店兑换了个椅子放在地上。


    弯腰坐下时，一个长条盒子掉了出来。


    这是女孩给他的另一个礼物。


    他其实猜过里面会是什么东西，不过真到了要打来的时候他又不期待了。


    盒子边缘松动，他轻轻打开。


    果然。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生锈的匕首，上面仍沾染当时的血迹，是他的血。


    他不太明白女孩送他这件物品的用意，为什么会在一切结束，尘埃落定后将当初的那把凶器，也是这场恩怨的开端给他。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报复回去后，对方却依然要上演一出对他来说假惺惺的戏，再说上一句道歉。


    何应萧突然想起进入最后一个副本的第一天，他被系统邀请，去聚一聚。


    系统将最后一个副本的每一个人，都邀请到了一座小木屋里。


    几人烤着篝火，自我介绍着。


    那似乎是进入副本后唯一一个祥和的画面了。


    没有死亡，也没有杀戮。


    他的最后一个副本，也是林朝意的第一个副本。


    那个木屋，也便只有女孩一个人了。


    她守在那里，等着熟悉的人再次踏进这座木屋。


    树下的礼物也被她精心包装好，她期待能有一个人能再次打开那些礼物，或者是带着它们寻找它们的主人。


    不管是谁。


    给何应萧的礼物是她思考最久的了。


    她不知道何应萧喜欢什么，从始至终，他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事物的喜爱。


    在与何应萧彻底撕破脸时，她或许后悔过。


    但是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想了很多种礼物，最后都被她一一否认，直到想起了那把被她丢在角落的那把孤零零的匕首。


    她的双腿被砍断时，她已经疼到失去知觉了，但又在意料之中。


    何应萧是个冷血的人，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瘪，肯定是要报复回去的。


    仍然是熟悉的地方，那把匕首被她当时随手丢在角落，直到系统宣告死亡的那刻，她也终于重新握住了那把匕首。


    何应萧确实没有打算原谅任何人，因为对于他来说，做过的事便是做过了。


    如果听到女孩的话，他甚至会觉得有些讽刺。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又怎么能听到这一句又一句迟来的道歉。


    他们又有几个，是真心对自己的行动后悔的？


    但是该报复的，他都已经报复了，没报复的，也总会有那一天。


    那些事情，已经是真真实实存在于回忆里了。


    有些事情，也应该过去了，不必再追究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