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唤你阿酉可好?

作品:《君欲挽春

    少年手执寒铁冰削似的长剑,冷光在他眸中转瞬即逝,随即归于湮灭平静。他毫不留情地踏上男人胸口,看似没有用上多少力道,男人的面色却是转瞬涨成猪肝色,看起来几近窒息。


    他随手甩了个漂亮流畅的剑花,寒光归鞘,朱红剑穗荡得飞扬,旋即缓缓抬起头望向树上少女。


    俞挽春也没有继续藏下去的必要,从花叶之中钻出脑袋,肩头披落簌簌飞花,若舞蝶蹁跹。


    她歪了歪脑袋,轻轻倚靠在树干上,双腿自由垂落轻晃,藕荷新粉百迭裙摆动,裙摆上绣着斑斓的刺绣花鸟如现生机,振翅舞羽轻灵绚烂。


    她俯首与他遥遥相望,轻笑一声,“小郎君可还记得我?”


    少年郎默不作声,只微微颔首。


    俞挽春见此也不稀奇,只当他是生性寡言少语。她从树上站起身,随即果断翻下墙,动作利落干脆,显然是常翻墙的惯犯。


    她视线扫过倒在地上的男子,回首看向少年好奇发问:“你是捕快?”


    少年不经意间望见她头顶上未拂落的一朵细蕊。


    她秀发乌丽油亮如丝如绸,因是寻常日子,只简单绕环挽成精致云髻。鬓边轻缀洁白如雪的花瓣,发间缠丝辑珠青鸟步摇衔着一滴石榴子,殷红得近乎灼烫人眼。


    他不禁挪开视线,浓长鸦睫如蒲扇般轻颤,撒下一片深深阴影,他指尖藏匿在袖中微微蜷曲,感到耳垂作怪似的隐隐发烫。


    而听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身子却是微微僵住。


    捕快吗?少年沉吟片刻,觉着实则也大差不差,便迟疑地点点头。


    俞挽春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想到他方才那一招制敌的身手,止不住感慨道:“难怪,你方才可真是厉害极了,我府中侍卫或许没几人能有你这般身手。”


    他轻轻“嗯”了一声,神情疏冷,仿佛高耸入云的山巅积石,巍然不动,但不知为何,脸颊两侧耳尖暗暗滚烫炽热。


    少年不想让眼前人看出他的异样,便默默侧过身子,确保以俞挽春的角度无法瞧出异常。


    俞挽春见他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忍不住玩笑道:“你莫不是个小结巴?”她轻轻扬起斜长眼尾,浓丽眉眼含笑似蕴满园春色,张扬瑰丽,“怎的说话这般慢?”


    少年当了真,这回反应倒是快,迅速摇了摇脑袋,唇瓣轻抿,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


    “不是,”他缓声开口,随即声调微微上扬又重复一句,“不是结巴。”


    俞挽春当然知道他不是结巴,左右不过是玩笑话,听出他声音有了几分急切,便出声安慰,“放心我知晓,哪怕你是,那也无妨。”


    少年闻言更着急了些,忘了脚下还有一个人,力道没有收住,竟然将地上男子活活踩晕了过去。


    俞挽春被这动静吸引望了过去,见男子昏迷不醒面色青紫,不禁愕然。


    少年此时耳垂红烫得俨然已经藏不住,灼烧之感如同星火般燎烧,隐隐朝着腮上蔓延,他收回长腿,努力保持镇定,“他没事,活着。”


    “如此身手,你可是京兆府的?当真是厉害,”俞挽春歪歪头。


    少年只觉得头重脚轻,一股温流流入四肢百骸,全身飘飘然。


    可他偏偏鲜少与人这般清闲地交流,不知如何答复,半晌只憋出一句,“多谢”。


    俞挽春眉眼稍弯,觉得招呼也差不多了,“那我这便先走了,下回有缘相见。”


    他正因她那些话而不知所措,闻言终于清醒过来,赶紧出声,“近来上京……有动乱……莫要随意上街。”


    少女脚步微微一顿,纳罕地望向他。


    “若有急事,多些侍卫相随,”少年此刻只字皆沉重掷地有声,想来不能是什么唬人的假话,何况他也不是像是会诓人的。


    俞挽春见他无意再进一步解释,个中缘由她也不会多问。他毕竟是府吏,知晓些他人不清楚的事情再寻常不过,她总不能为难人家说些机密要话。


    她再如何自然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惜命当然是必然的,故而在此方面格外从善如流,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一番对话,俞挽春心里不虞消散,只觉得痛快,甚至夹杂一丝愉悦,“对了,这青天白日的,你要拖这昏迷的人回京兆府,想来也多有不便,不若我让府中人帮帮你一起搬回去?”


    部下早已来此,准备接应……


    这番到了唇边的话又被少年咽下,莫名想要点头。只是他心知肚明,此等公务,若有其他人知晓插手,恐怕会凭白生事,“无需如此,多谢。”


    俞挽春本也只是随口一提,见他拒绝也不执意坚持。


    但少年却担心起来她会因心意被拒而低落。


    蓦然想起,世人多厌谎言。


    那她呢?她可会因此厌恶自己?


    不过是稍稍想想这种可能,他便无意识地蹙紧眉。


    俞挽春见状,纳罕:“怎的了?你可是想起有何急事?”


    他想要继续摇头,只是不愿再欺骗她,但实话难以说出口。


    左右摇摆不定,最终唯余沉默。


    俞挽春觉得他这反应倒是古怪,眸光微动,终于瞧见他越来越涨红的耳垂,白皙盈润的肌肤染上绯色,如同艳霞红玉夺目生辉。


    他见俞挽春一直盯着他,她头上那粒石榴石无限放大直直映入眼帘。


    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显眼的红晕,他猛地别过脑袋,有些狼狈地避开与她视线相交,心房局促不安地颤动。


    俞挽春哪里还看不出来他这是害羞了,他这副模样顿时让她忆起,幼时家住江南,曾见堂前新雀悬飞绕梁。


    她仔细回想自己方才那些话可有不妥之处,却左右想不出有何差错,实在没想到不过说了几句话,居然能让他激动到这种地步。


    俞挽春眨了眨眼,虽然觉着他实在有趣,但见他已然这般局促,便只是轻笑。


    见俞挽春终于不再看他,少年松了口气,唇瓣微微翕动。只是方才话语何其重要,他觉得有些必要与她再次强调一番。


    他语气庄重严肃,“若出了府,见到有何行为异常之人,切记不要正面迎上,俟机跑进人群之中,人多不好下手。”


    “好啊,”俞挽春眼中笑意灿烂,绚丽辉光夺目至极,一本正经点点头,“届时我若是遇上这种人,便努力将人引到京兆府去寻你,也可为你添一笔功绩。”


    俞挽春这话不见得有多认真,其实也算不得由心之词。可一根筋的少年却是真的将其当了真,心中又是暗自着急起来。


    他本就不是什么纯粹的捕快,那京兆府中哪会有他的职位,若是有朝一日俞挽春果真去了京兆府找他,不仅会白走一遭,白费她的一番功夫,也会察觉到他是个骗子。


    低头默默想着法子,耳畔忽然响起少女清透纯澈的声音。


    “说了这般多,忘了告知,我名唤俞挽春,你呢,我还不知晓你姓甚名谁。”


    这话落入他耳中可真真是振聋发聩,他身形彻底僵住。


    俞挽春能见到的便只是眼前之人陡然呼吸急促几分,可若是抬头看他,神色泰然沉静,并无异样。


    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下意识又一次重复问道:“你呢,你是哪家的郎君?”


    他沉默片刻,袖中指尖已然颤抖至难以控制的境地。


    少年闭了闭眼,轻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右手手心,意识很快再度回笼。


    他微微垂眸,斜阳暖光如瀑倾泻,将他从身后笼罩入怀,仿若凿玉细细雕琢,将五官三庭生来具有的凌厉都去除几分,语调尾音却又极轻,隐隐透露一丝他不自知的茫然。


    “……我吗?”


    他沉默太久,最终也只敢含含糊糊温吞道,越是出声,他的声音便越是微小,甚至细弱蚊蝇。


    俞挽春不过是个普通人,五感并不如何敏锐,耳力只作寻常,听不清他所言何物,只依稀捕捉得到他含混不清的几个字,“无……酉……?”


    他微微一怔,半晌没有反应。


    “各是哪两个字?写作什么?”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少年刚松一口气,转眼间又提心吊胆,只觉煎熬。


    ……


    俞挽春笑了笑,“可是酉时之‘酉’?”


    话已至此,少年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那我便唤你阿酉好了,阿酉?”俞挽春唇边漾开笑意,眉眼弯弯。


    少年恍惚片刻,终于意识到她这是在唤他,愣愣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面庞。


    她头上流苏珠子玎珰,似风过摇铃声。


    头顶树冠上应有归鸟飞还于寰宇盘旋,振翅羽翼声刮起风潮,斜前方泥泞土壤覆有潮湿苔藓,阶上石虫鸣蜩。


    万物喧嚷,合该息声,不要盖去分毫侬语。


    “……好。”


    良久,少年小心翼翼唯恐惊扰她半分,低低应了一声。


    “那便说好了,”  俞挽春笑弯眉眼,转过身,淡粉裙摆绽放池中藕荷,她朝他挥挥手,鹅黄襦衫明袖在半空轻晃,似蜻蜓点水,算作告别。


    阿酉驻足在原地,怔怔望着。


    风止,春水波漾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