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仔伏在何小燕的腿上，他蹲着身，小手在何小燕大腿上挠。


    何小燕像是觉得痒，她把手拍在平仔的小手上，一直没张开的嘴巴嗫嚅着张开。


    难为情般，她缓悠悠道：“这镇就这么大，村就那么多，以前一起读书的人，有几个可以闯到外面去的？”


    要品言外之意。


    魏摇芙凝眉索思少顷，她了然于胸。


    被众人围劝着的，坐在车里迟迟不肯下来的何小燕，心里在想什么呢？


    视角回退至那时的何小燕身上。


    坐着的车座热热的，车里的暖气和车外的冷空气混到一起，她左右苍茫。


    “妈妈，去逛。”站在车门前的平仔望着她说。


    肖似她的一双眼睛，清澈的，映着她；里面有一层光，从天上下来的。


    池怜阙低哑的声线和平仔的童音大相径庭：“我不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但你应该迈出那一步，你不想离开这里吗？你不想离开李富康吗？如果连一个小镇你都不敢走，你怎么去更大的城市里？在害怕遇见谁吗？遇见了又能怎么样？”


    横空冒过来的一连串的反问，使何小燕哑然无声。


    她坠下头，良久，才一点一点地挪出了车里。


    当脚踏实的踩在地面上时，何小燕却有种没由来的眩晕感。她仿佛昨天也上了船，她仿佛成了魏摇芙，抑或说与魏摇芙共感。


    环顾着这座小镇，凡朴的。地上的污渍一路淌到下水道去，看着都能闻到味道般；但早餐店里却飘着香，喇叭广播循环地播放叫卖的口号。


    来往的电动车和摩托车相互鸣笛，互不相让。有人吵起来。


    村子里少有这种争吵。多的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谁家里回来了人，谁家里又有谁没回来，他们借回来了的人的嘴巴，八卦那些没回来的人。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何小燕站在平仔身边，她反着手钝钝地把车门给关上。


    刘华安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微微后仰着上身，满不在乎道：“不用纠结去哪里，去哪里都行，慢慢在这条街上逛。”


    一行人领着跟随着他们的摄影师，在乡镇的街道上张扬地闲逛。路人再不想对他们行注目礼也无计可施，这浩浩荡荡的，任谁都不会忽视他们。


    不乏偷偷举起手机拍照的人，熟悉网络的用识图，不那么熟悉的则用原始的方法；要么发在群聊里问这些人是谁，要么发在媒体平台上，等待别人自发地提供答案。


    经过一路的店铺，面馆尤其多，主打的招牌皆是海鲜面。坐在店外的位置上吸溜面条的，碗里有一半是鱼虾，再则是堆着鱼丸和鳗干的。


    “小燕，你们镇上原来好吃的这么多啊。”韩媞拎着口意外的语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又把手放在口袋里掏了一圈出来，可惜道：“我是吃不下了，也没钱在身上。”


    一路走过来，何小燕低着的脑袋抬起来了些，她瞥一眼那些馆子，笑一笑，不以为然道：“哪有大城市里好吃的多。”


    和何小燕手勾手牵在一起，平仔小步小步地跑跳，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店铺里的食物，嘴角流出一点晶莹，又马上舔回去。


    江璐瞧见平仔咽口水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动着手，伸向自己衣服的各个口袋里摸索——还真让她在外套的里兜中摸出了两百块钱。


    捏着手里有些发硬的钞票，江璐在看过金额后立刻把钱攥进了掌心。她直起身，偏动着脑袋流眄周旁，提防着摄影师肩膀上的摄像机。


    钱约莫是从前忘了拿出来的，不知在洗衣机里闯了几次关，除了发硬，没什么别的问题。


    她悄悄放慢脚步，落到了队伍的最后方，然而依旧有摄影师对着她拍。


    自知摄影师是她逃无可逃的，江璐索性不藏着掖着，暗中观察着平仔眼睛的动向，找准机会便钻去了一家做海鲜小笼包的店里。


    “你好，要……三笼海鲜小笼包。”她拿出红彩的一百大钞。


    店里的老板本就被江璐这张突出的皮囊惊了一惊，谁曾想这惊人的人一出手更惊人。


    犹豫地接过那百元钞票，老板对着光验了验真假，继而冲江璐笑道：“稍等下，我去给你找找零钱。”


    他转过身，一面走，一面用方言冲着店里喊了几嗓子。


    发皱的零钱混着硬币交到了江璐的手里，老板把三笼小笼包给打包好，递给江璐时，他倏尔问：“能合张照不？”


    盯着江璐的那双眼睛骤然又闪了一下，仿佛是老板意识到自己的请求太突然，他歪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你看着像是拍电影的，而且，你们应该是在录节目吧？我就想跟你合张照，到时候能发到网上去不？不能发也没关系，我就发到朋友圈里。”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的名头去宣传的。”老板拍着胸脯保证。


    江璐拎着一袋子小笼包，她转头后仰着，眺了眺走远了的那群人。


    经过几秒的思考，她答应了老板的请求。在合照以后，揣着一兜钱的江璐小跑着跟上了其他人。


    硬币在江璐的口袋里铃铃响。


    慢步走在前头的大部队大略是发现少了人，停在原地，掉头回顾着。


    徐宏的目光低了低，他扫过江璐手里提着的小笼包，讶异道：“哎哟！江璐，你这是怎么弄来的？”


    “我这件外套的口袋里有钱，可能是以前把钱放在里面，但是忘掉了，就一直没拿出来。”江璐也没遮遮掩掩的，她确信导演她们必然知道了自己的钱没如数上交的事情。有摄影师跟着，很难有秘密。


    她提起自己手里拎着的小笼包，目光撇在平仔身上待了两秒，继而环顾着众人，滞了滞才开腔：“我…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想尝一下，就买了三笼，应该够我们都尝个味道。”


    “……平仔，你现在还吃得下东西吗？”江璐垂下拎着小笼包的手，她瞰着侧转着身的平仔。


    何小燕即刻拒绝：“不要不要，你们吃吧，他早上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肯定还不饿。”


    闻声，平仔抽回了和何小燕牵在一起的手，他揪着自己的外套，低着脑袋。


    宋谦看着他侧影，情不自禁——记忆在情不自禁，想到二十年前。


    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瘦小的人，穿着单薄的变了形的T恤，在炎炎夏天，在破旧的小区里，低着头站在那里。


    一楼的阳台上没有现在这个时代常见的防盗网，他不把脑袋抬起来，也听得见房子里的嬉笑声。


    “……”


    江璐难得叛逆，她把孩子妈妈的拒绝当耳旁风，走过去蹲在平仔身前，打开装着小笼包的袋子，用放在里面的竹签，扎起一个小笼包后，直接把小笼包塞去了平仔嘴里。


    “还想吃的话可以再吃些，但是吃不下就不要硬吃了，尝个味道就好。”她轻轻扬着眼，看着平仔的双目。


    海鲜小笼包的滋味在嘴里绽开，平仔的腮帮子被撑满，他连着咽了半刻才吞下去。


    “谢谢姐姐，这个真好吃。”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仰起脑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何小燕的脸色，继而道：“吃饱了……回去了，饿了，还可以吃吗？”


    江璐点头道：“可以。”


    口头说着吃饱了，平仔却拿住江璐适才喂自己用的那根竹签，他又插起了一个小笼包，高高举起自己的小手，冲着面色不虞的何小燕道：“妈妈吃，好吃。”


    何小燕浮于表面的躁气散了个无影踪，她的眼睛瞬间变红，就那么一刹那的事情。


    眼泪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流出来。


    她歪着脖子，看着平仔的眼神里有难以言喻的情绪。


    旁人察言观色，一齐保持着沉默。


    何小燕弯下身去，衔过了平仔喂给她的小笼包，她发松的皮肉一动一动，含糊不清地说：“嗯，是好吃。”


    徐宏暗暗瞧着江璐的眼神变了变，他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


    装着小笼包的塑料袋被刘华安拎出来，他讪笑两声道：“那小笼包在这儿呢，我给忘了。摇芙妹妹，你想吃不？还是等午饭的时候，我拿这小笼包放微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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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炉里热热，咱们一块儿吃？”


    苦等着何小燕不肯下车的答案，魏摇芙的心思何尝会在这袋小笼包上，她一摆手道：“等中午的时候大家一起吃吧，我更想知道小燕姐为什么不想去镇上，到了镇上又不肯下车。难不成真的被池怜阙说准了？小燕姐你是害怕遇见什么人吗？”


    她的注意力回到说一半就停了嘴的何小燕身上——其余作出补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歇了嘴。


    她低着自己的脖子，两只手叠在一起，在齰舌缄唇半晌后，才涩涩地吐出一个字：“是。”


    在吃完平仔喂给她的那个小笼包以后，她刚站直身抬起头，就被一道能把她拉回十几年前的声音给叫住——


    “何小燕！？”


    捎带乡音的叫声。声音恐怕没那么容易在记忆里留存，只是让人觉得熟悉，而后苦思冥想它属于谁。但何小燕无须回忆。


    一个班，就那么点人，就那么点女生。


    她僵立在原地，咽口水，不回头。


    人家不需要她回头。


    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靠近了何小燕，工作人员及时去与来人交涉，职业要求的严谨所驱，他先和对方谈了谈节目录制的情况，再表示如果她要入镜和何小燕叙旧，需要签署自愿出镜合同。


    当工作人员拿着随身携带的合同退回后方时，旁边的同事凑过来调侃：“不愧是你啊，在身上特地塞了多少份啊？刚刚跑去跟那老板说出镜的事儿也用掉了一份吧？”


    “你管呢？有备无患，我肯定准备得齐全。你看吧，这回的人肯定会给节目带来热议点，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导演会给我发奖金。”工作人员用手背蹭了蹭鼻子，眯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分我点？”


    “……你怎么不做梦呢？”


    镜头之外的打闹停留在镜头之外，闯入镜头之内的人吸引了镜头之内的人的注意。


    冲过来的女人看上去比何小燕年轻许多，说是年轻，其实看着脸也知道近三十，只是何小燕衰老得太早。


    女人的头发松散地扎了个中马尾，但绑着发圈的地方往下垮。她望着何小燕的眼神里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惊喜。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高兴啊，李高兴！”她生怕何小燕不记得自己了似的，举起自己的手悬空比划着名字。


    何小燕的眼睛呆呆的，她微微低了些身子，腿微屈膝，下探着手抓住平仔的手，想把他往自己身后拉。


    但李高兴似乎没看出她的藏匿心，大喇喇地说：“这是你儿子吧？眼睛还真是像你哈！还这么小呢——我儿子都上小学了。”


    “你儿子上小学了？”呆呆的人睡醒了，何小燕不再把平仔往自己的身后拉，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李高兴。


    可李高兴浑然不在乎，她坦荡地点头道：“对啊。我没去读大学，哪里考得上哦我那个成绩。高中一毕业就结了婚了，和张鹏，你还记得他吧？就是读书那会儿经常跟我吵吵的男生。”


    提到“张鹏”时，李高兴脸上的笑容洋溢着幸福，她低了低下巴，手指扯着罩在身上的围裙，“结婚以后，也还是会吵，凶的时候还打架欧！”


    她不再提自己，而是定睛瞅着何小燕，不杂恶意地询问：“你嘞，你过得还好不？”


    周围的人都提了一口气，紧张地看向何小燕，生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池怜阙例外。


    这一幕的降临，谁都明白了何小燕不肯下车的原因，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来到这个镇上。


    明白的人，包括从他们这些事件参与者的口中得到信息的魏摇芙。


    她把他们的一言一语拼凑在一起。


    长在魏摇芙脸上的黛眉眉梢相挤，她缓缓直了腰身，沉重的鼻息从鼻腔里出去。


    “所以，归根结底，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伤口被人看见，不想让伤疤再被撕开。”


    可她又猛然转折：“但是一定要去面对，逃避是没办法让伤疤自然脱落的。”


    客厅中的别些人，登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笼罩着魏摇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