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的港口与岑寂不相干，海浪扑上沙滩，又徐徐地抽走了身。木结构浮桥上堆着大小不一的箱子，其他船的船员，或工人等，已在港口忙碌起来。


    柱形的航标灯远在海面上晃荡的浮标上，近处的码头照明灯将环境点亮，高杆上的大功率泛光灯直视着很刺眼睛，因没睡醒而酸涩的眼睛自发地生出生理性泪水。


    魏摇芙用手揉着眼睛，手指指背蹭过湿润，她怠怠问道：“那个在海面上一晃一晃的灯，不会被海水冲走吗？”


    走在她前侧的池怜阙掉过头来，声音大略是由于睡眠不足，以至于哑意甚于平日：“那是装在浮标上的航标灯，浮标的水下部分有锚链，锚链的末端是巨大的水泥块或铁锚——”


    他稍一停顿，继而打了个比方：“知道不倒翁吗？它就是水上不倒翁。”


    “不是所有的浮标都安装了航标灯，安装了航标灯的浮标内部有更精密的设计，有航标灯的浮标维护起来也更麻烦，一般非必要不安装。”


    稀奇地端详着宛如百科全书的池怜阙，魏摇芙微微精神了些，她好奇道：“你怎么什么知道？那为什么我站在这里都能看见那个航标灯，感觉离港口不远诶，有安装航标灯的必要吗？”


    海风袭上木结构浮桥，吹动了他们的衣服，衣服布料翩翩扇打着身体。


    池怜阙的鼻头被吹得泛起红，他充任起了解说员：“有的可能只是看起来近。航标灯的亮度通常是极高的，而且使用了菲涅尔透镜，再者是，那个浮标可能有一定高度，所以能够越过海平面的曲率；海平面是巨大的弧面，会扭曲距离判断。”


    “船舶在进出港时对航线精度要求也高，港口附近的水域是碰撞、搁浅风险最高的水域，所以在港口附近安装带航标灯的浮标也正常。”


    领着他们往靠岸停泊的渔船上走，中年男人悄悄地把池怜阙的解说纳入了耳朵里，他扭过头仔细地打量过池怜阙，笑道：“你懂的挺多啊，有专门了解过啊？”


    “嗯，对这方面有过疑惑，所以在网上查了资料，但没有深入调查，可能有纰漏。”池怜阙低着声承认。


    他把头垂了垂，举起自己半握成拳的手凑到唇边，咳了两声。


    咳嗽吸引了魏摇芙的关注，她眉头一紧，上前去歪头望着他，怀疑道：“你又生病了吗？”


    韩媞回过头睹着池怜阙，即刻道：“小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海上风大，而且晕船很难受的。”


    池怜阙在蜀州的疾病史仿佛成了犯罪史，一个个的人俱记得深刻。


    “我没事。”


    他的没事被看做逞强，魏摇芙首当其冲地对他展开说教，还是领着他们出海捕鱼的渔民大叔出来调节：“渔船上有休息的地方，要是不舒服，就上去歇着睡会儿，里面挡得住风的。”


    渔船刷着绿色的漆，但表层已经落了色，像是岁月削过无数次。


    渔民带着他们上了船。一站上船，纵使船还没有行驶，也能感受到脚下的动荡。


    魏摇芙晃着踉跄几步，她扶着自己的脑袋道：“完蛋了，船还没动我就觉得自己有点晕。”


    搀着魏摇芙的手臂，江璐轻蹙着眉头，她侧头望着另一方的海面——遥阔无边。


    韩媞和徐宏推搡着池怜阙，把这个给以他们体虚印象的潜在病号给推进了帐篷房。


    另外的几人在渔船上找位置坐下，渔民大叔则从携带的包裹里拿出“早餐”，他先把渔船给发动，从船舶密集的港口缓缓驶离，随后再拿上馒头，大口地往嘴里塞。


    一壁吃着馒头，他一壁抽空去拣船上堆着的防水服，分发给他们。


    套上防水服的几人也纷纷把带来的“早餐”拿出来。魏摇芙咬着鸡蛋煎饼，满脸幸福地眯起眼感慨：“自从有了小燕姐在，吃早餐都变得不痛苦了。”


    韩媞认可地点头，她的嘴角下撇着，咋舌道：“小燕真的很勤快，她是个很有力量的女人——她本来可以不用起这么早的，节目组应该不至于让我们饿着肚子出海；我都不知道她是几点起来的，居然把我们这么多人的早餐和午餐都准备好了。”


    “小燕？你们说的是何小燕吗？”往嘴里塞着馒头的渔民大叔倏地参了进来，他给渔船挂上空挡，睁大眼睛环顾着他们。


    距离渔民大叔不远的孟澧颔首道：“对，怎么了吗？您认识她？”


    “嗯……不算是认识，但是她家里那些事情——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虽然隔得比较远，但是多多少少听过传言。”渔民大叔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的下唇顶了顶上唇，作出惋惜的神态，说：“她年纪小的时候，就是还在读书的时候嘛，那成绩是出了名的好，脑子灵光，学校的老师都说她未来保不准可以上个一本大学。”


    “结果，她还在读高一吧，她妈不让她读书了。就是收了她现在的老公家里的钱，一万块钱，她妈就把她给卖了。直接到学校去拖人肯定不行，老师估计会管，她也会跑——但她是很有孝心的妹子，反正比她那个弟弟好多了；所以，她妈一装病，就把她给骗回来了。”


    骗回来之后发生的事情，魏摇芙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敢听。


    而渔船上的其他人，则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渔民大叔。


    “你们是不知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笑了下，笑容里有对这一事的讽刺，晃了晃头接着说：


    “我是听去了婚礼的人说的，她一回来就被几个经常种田干活的女人抓走，强行给她戴上红盖头，穿那个新娘子的衣服；她又哭又跳都没有用，她的力气哪里会有经常干活的女人力气大？几个人押着她走完了过场，当时那些人看她不老实敬酒，就把她关到男方家里去了。”


    海浪的翻涌声与海风酿造出声音，以动衬静，他们这艘船，成了艘死船。


    江璐问：“之后呢？”她吃了一半的早餐放在腿上吹着风，空着的手在掐衣服的布料。


    渔民大叔塞完了一个馒头，又捏起第二个咬，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眼睛向左上方看，回想道：“房间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晓得，就知道从那以后，她就认命了一样吧。这些年下来，她不是也给李…李富康吧？她不是也给李富□□了个儿子吗？这日子就这么过了呗。”


    这日子就这么过了呗——魏摇芙掐着手里的烧饼，无意识地把烧饼掐出了印子，她讽嘲道：“这过的哪里是日子，像在服刑。”


    “不过，我们村子里，像她这样的人不多，一般当父母的，哪里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渔民大叔大约是想为自己的村子辩解两句，他又道：“她爸走得早，她妈一个人要拉扯她和她两个弟弟，也不容易。”


    江璐罕见的不在多人环境中当哑巴，她冷声道：“不容易可以不生，而不是把大女儿不当人，卖了换钱。”


    渔民大叔翘起嘴角，哎地笑道：“你说的是对的，我还想着要多考虑考虑每个人的情况呢。但是我又想到，我家里也算不上多有钱，多少人家里都不容易，再不容易也不能拿自己的小孩卖掉啊。反正，我是不可能卖掉我的女儿的，我要她努力读书，去大城市拓宽眼界。”


    “但是，我和她妈都不是聪明人，她要是不聪明读不进书也没关系，去城里打工嘛，反正不要在我们这里待好久。”他把脑袋低下去，抬起一只手，手指彼此蹭刮着，脸上的笑容散尽——最初时也只是笑而已，没有笑意。


    渔民大叔大概是进入了父亲的身份，他小小声咕哝：“我媳妇生孩子不容易，这辈子，我和她娘估计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了，她是我们李家的奇迹。我不想她嫁给我们村子里的人，她想不想结婚都随便她吧，我就希望她高高兴兴。”


    刘华安赞同道：“您这才是当父母的该有的想法嘛。”


    他把脑袋一歪，畅想起未来，说：“未来我也想要个女儿。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应该也是只希望她高高兴兴的，我会带着她去感受这个世界。”


    刘华安又把脑袋正回来，晶亮的眼睛对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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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诶，你们呢？”


    “你们在聊什么？”


    蓦地横来一道低哑，伴随着不明显的踩踏声。


    本该待在帐篷房里的池怜阙走了出来，他动了动眼珠，精准地找到魏摇芙傍侧的空位，行若无事地走了过去。


    “啊，你怎么出来了，你没事吗？”魏摇芙望着走近的人，纯澈的目光在他来到自己身边坐下后发僵。


    极近的距离——哪怕她不动，她的大腿也会偶尔和他的大腿碰一碰。


    池怜阙仍旧维持着他的老神在在，淡然道：“我一直都没事。”


    宋谦意味深长地流眄着魏摇芙和池怜阙，继而松松笑道：“听……”


    他顿住，抬起手掌向着渔民大叔示意了一下，越过称谓道：“……说了小燕姐的过往经历，不知怎么的，就聊到如果有个女儿会怎么样了。”


    渔民大叔在意识到自己还没做过自我介绍后，连忙道：“我叫李胜利，就是胜利的胜利。”


    稀拉的“胜利大哥”在几人中回荡。


    待到船上默下来，脑袋还有些卡宕的魏摇芙吊着笑道：“不知道池怜阙对着自己的女儿会不会经常板着脸，这么少笑的人，应该不会被女儿喜欢吧。”


    池怜阙慢吞吞地折了折视线，他乜斜着她道：“放心，不会。”


    仿佛真对这个问题上了心，亦或是想专门地说给谁听，他低了低睫毛，睐着魏摇芙道：“如果未来有个女儿……我会尽力保护好她，会教她好好爱自己，会让她在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喜欢的。”


    实际上，魏摇芙只是想随便扯些话题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原以为得到的当是池怜阙惯常的懒得搭理的眼神。


    孰料，他会认真回答——而且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回答。


    魏摇芙微微后缩着头和他对视，呆愣愣的，痴騃了一般。


    他的话音回荡在她耳腔里，她猛然眨了一下眼，旋即立马挪开自己的眼睛逃避池怜阙的视线。


    她拿起煎饼重新啃起来，别着脑袋往嘴里塞着，有几分掩耳盗铃的味道地自言自语：“饼还没吃完诶，冷掉了，我得赶紧吃掉了。”


    然而她的不自然，与池怜阙的不对劲举动结合，却让其他人多了微妙的感受。


    韩媞和徐宏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嘴角耐人寻味地勾着。


    连粗枝大叶的刘华安都似乎觉知了这两个人的特别，或许是顾及镜头，他继续引着话题，看向宋谦道：“那宋谦呢？感觉宋谦是会很爱女儿的那种人，你的面相就给我一种女儿奴的感觉。”


    但宋谦给的回答却打破他人对他的认知，他微笑了一下，语气果决：“我不会要孩子。”


    韩媞敏锐地感受到氛围一刹那的更变，她立时探过身子，伸出手去和宋谦握了握，玩笑道：“你和我是同党，不愧是大徒弟。”她拉出了在蜀州时建立的师徒四人组当玩笑的加固器。


    “那江璐和摇芙妹妹呢？”刘华安把目光拐到她们身上。


    被问到的两个人彼此相视一眼，随即魏摇芙握住江璐的手，十指相扣着说：“璐璐应该是和我的想法差不多的，像我们两个正在发展中的演员，主要的目标还是发展事业，哪里敢想小孩的事情嘛——等我让我们安溪西坪的传统铁观音被全世界知道了再说吧，而且我还想助农呢，这都够忙的。”


    关于女儿教育的话题乘着海风飞远，李胜利专心驾驶着渔船，新冒出来的是船上部分人加重的晕船反应。


    在海面浮荡摇晃，魏摇芙胃里装着的煎饼不安分起来，反到了嗓子眼底下似的，她不适地拧起眉。


    “我想吐……”她擎起手，屈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欲哭无泪道：“怎么晕船反应也有滞后性啊？我刚开始虽然不太舒服，但是现在是难受到我想跳船的程度诶。”


    池怜阙蹙了蹙额心，他侧头看向魏摇芙，简要道：“不是滞后性，这个叫延迟感知。刚刚在聊天，而且挂了空挡，当时忽视了，现在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