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颗雪点无目的地降落，轨迹无所固定，拍打在返回食堂的一行人身上。


    褚喻先行进去，伸着探雁脖子踮脚张望，视野没有收获；他掉过身来，摇摇脑袋道：“不在这里。”


    站在门外的几人空茫地回过头，寥寂的操场的水泥地深沉地灰着，看似孱弱的纤纤小树随风摆荡，没有人。


    将时间移至他们踏回校门内之前——


    食堂里，胖实的小男孩嘴角粘挂着几粒白米饭，他捧着碗无所顾忌地坦言：“她还要洗衣服，洗我的衣服，每次都洗得特别慢，我都要吃饭了她还没洗完，害得我饿肚子等她。”


    “有时候妈妈和奶奶不在，她要做饭给我吃，反正我觉得不好吃；哦，奶奶有时候会让她去地里干活，但是她懒，经常被奶奶骂懒批，像我就没被骂过。”


    从他的皮囊里翻不出毫厘愧疚，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宋谦的眼中迅疾地掠过不解，那不解大抵没人能消解。


    蹲姿的缘故，宋谦的手搭放在膝盖上，他微低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时目光被捩去了旁边的小女孩身上，“叔叔有个任务想交给你，跟叔叔出去一趟？”


    “你…你是哥哥。”小女孩揪在一起的两只手似乎揪得更紧了些，但她仍在重复着说：“你是哥哥。”这次的语气坚定了不少，比蜂蜜黄浅些的肤色围裹着的眼睛汲取了蜂蜜的晶晶，哪怕畏葸，眼眸依然透着光。


    对于小女孩计较称呼这件事，显豁超出宋谦的意料，他滞了下，没和这小女孩争论该叫“哥哥”还是“叔叔”，而是站起身来，伛着腰垂目看她，“走吧，嗯？”


    小女孩还没出声答应，小男孩就先着急忙慌地把碗里的饭送入口中，昂起脑袋仰视着宋谦。他跺着脚哼哼，然而装满饭菜的嘴巴不容许他完整而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慢慢吃，不要着急，你也想跟着出去对么？”宋谦展现出温和与耐心。


    他的双手撑在膝盖上，冲着这个小男孩展颜一笑道：“你不是想要我的手表吗？我就是带你姐姐出去谈这件事的，我要给你姐姐颁布几个任务，让她监督你之后的行为举止，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会把我的手表送给你。”


    “因为是对你的考验，所以不能让你知道考验的内容。现在，你就在这里好好吃饭，顺便看守住姐姐的饭碗，做得到吗？”


    早在宋谦提及自己会把手表送给小男孩时，这胖实的男孩子就把一双眼瞪得锃亮，他连连点头。


    将小男孩给应付过去，宋谦领着小女孩出了食堂，缓步走向教学楼。


    “你的教室在哪里？带我过去一趟可以吗？有些东西，可能需要你记在纸上。”他坠低了下巴，转目瞰着走在自己腿边的小女孩。


    约摸是知道了冷，小女孩的两只手没再放在身前揪着，而是塞去了外套的口袋里，她快速地仰睃了一眼宋谦，而后戳了戳下巴答应道：“好，要上二楼。”


    楼梯的扶手秃了皮，顺着水泥制的不平坦的台阶面上行，他们拐弯抵达二楼的走廊。


    在裹着雪点儿的风扑来面颊上时，宋谦转过头看着跟着自己的摄影师，和声道：“我要问这个小妹妹一些其他的事情，大概率要涉及不方便公开的信息，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把摄影师留在楼梯拐角处，宋谦与小女孩偕行进了一间教室。


    教室里只零散地摆着两只手能数过来的课桌，木头上的裂纹灼然易见，外表因多次的碰触而显现出油光水滑的既视感；裂纹依旧在，以后还会接着裂，只会更多。许多人的人生也是这一类的课桌。


    跟着小女孩来到她的座位旁，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书本，宋谦的右手搭上左手，他把手表拆解下来，放在小女孩的书本上压着。


    看着落在自己书上的那块闪着贵金属与钻石光辉的手表，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她无措地望向宋谦。


    “我的确要颁布一个任务给你，但不是监督你的弟弟，而是把这块手表保护好。”宋谦挪了挪自己的视线，他睐着女孩子桌上的本子，动了动手指冲着它勾动，眼珠重新朝对着小女孩，“给我支笔？还需要一张纸，我把我的私人电话给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他的行径令小女孩不知所云，云里雾里的只知道听从他的指示，拣过自己的铅笔，另一只手在书本堆里巡游，顿了顿，她抽出一本外封干净的本子——其实很普通，是城市里的孩子唾手可得的简单的笔记本，在城市中会因为毫无特点而被随意丢进某个角落吃灰。


    与把本子递来的那只手不同，触碰本子的手从一只黑瘦的、长着冻疮的，转为一只清白的、但撷挂茧子的。


    翻开第一页，在封页的内侧，铅笔重重地在其上留下了名字的凹痕——李求。


    李求，求李——求木子，求子。


    宋谦把视线拖回来，他翻到最后那页，握着铅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他把笔放下，注视着女孩子的眼睛，严肃道：“你要好好读书，人不能放弃学习。如果未来遇上了什么问题，比如家里人不让你读书或者强迫你嫁人，你就打电话找我，这块手表算是信物，所以你绝对不能把它给你的家里人；你要学会反抗，以及不顺从。”


    “如果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这块手表还在，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在我能力范围内能够满足的愿望。手表…如果碰到了极端情况，你可以在你有自保能力的时候把它拿去当铺当掉，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但是你绝不能给你的家里人，你要学会守护自己的东西，学会隐藏。”


    眼尾向下垂的眼睛里没有装着一贯的笑意，宋谦的目光深刻地透进李求的眼中。


    十二岁的李求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根绷了很多年的弦断掉了。似乎有什么一直距离她忽远忽近的东西，俶尔飞到了她手心。


    她把本子缓缓拖回来，手把本子捏得极紧，少顷，她说——“好。”


    教室门口的风与雪同舞，没飘进走廊上的雪摇摇曳曳地去了楼下，落在魏摇芙的发顶上。


    她仰起下巴望着面前这座教学楼，“只可能是在教学楼里了吧，毕竟宋谦哥也没长翅膀，除非他真的是大师兄孙悟空，咻一下飞走了。”


    在他们将要走向楼梯间时，脚步声忽地响起，从楼梯拐角处下来的宋谦领着一个瘦矮的小女孩。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们差点就走了呢，还是池怜阙注意到少了个人。”刘华安歪着身，前探着脑袋道。


    引着李求走出来，宋谦冲着等在教学楼外的一众人颔首致歉：“真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因为有些事情想单独和这个小妹妹聊一聊。”


    他微微弯下腰，拍了拍李求的肩膀道：“快回食堂接着吃饭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估计要让你吃冷的饭了。”


    人骤然多了起来，目光还齐齐汇在自己身上，李求惶然无措，揣在口袋里的小手不自禁地抓紧口袋里多出来的手表表带，她含糊地颠了颠脑袋，应声道：“好，哥哥再见。”


    小巧的女孩子转过身便冲着食堂奔跑过去，逆着翻滚着的无形的风。


    宋谦冉冉转过身，他直视着罗长峰，主动道：“罗校长，我个人有意愿对学校进行资助，还望你能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


    在娱乐圈混迹多年的人处事方式确乎更合适。


    罗长峰即刻答应下来，待回到校门口，他进了门卫室里，站在桌前拿着笔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下一行数字，而后利落地撕下纸走出来。


    记有电话号码的纸张被递到了宋谦手中，池怜阙悄无声响地站来了他身畔，冷不丁道：“你确定你不会弄丢么？”略带讥诮的口气。


    但下一句是——“录制完节目以后，把联系方式发我一份。”


    对于池怜阙的主动接近，宋谦似乎是错愕的，他昂起下巴偏过脸，在四目相对的时间里，繁杂的心绪于眼瞳中淌流。


    一个“好”字出了口。


    紧接着，他抬起手捂在胸口处，摸到领夹麦克风的位置将其给关闭，在池怜阙心照不宣地配合着他这一行径同样关上了麦克风后，他极小声地道了句：“对不起。”


    然而池怜阙并未道出“没关系”，他把重新把麦克风给打开，未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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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魏摇芙猝然跻身来到宋谦身畔，她歪头眄着宋谦道：“我可以知道宋谦哥为什么和刚刚那个女孩子单独去教学楼里吗？”


    换作其他人来问，问题将被盖上不怀好意的被子，但魏摇芙是睁着双碧清的眼睛来问的；若眼睛当真是心灵的窗户，那她的这扇窗子没封锁，站在窗前向里看，看见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


    “嗯……你是独生子女吗？”宋谦没站定脚步和魏摇芙在校门口处闲聊，而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重新往山上走。


    似有意若无意，池怜阙将步履调整得与他们同频。


    “不是，我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我哥哥嫂子都是特别好的人，我很爱他们。”


    魏摇芙给的答案勉强算在宋谦的预料之中。


    迈着轻快小步的人，脱略地扬着脸迎上雪风，她的身后不是空的，她的亲人为她塑出了一座大山。


    宋谦缓缓收回目光，他向前眺，他在走向山中。


    “你是幸运的。但这个世界上，有的多子家庭里，会有一个或多个的孩子不受宠爱，非但没有爱，还要被伤害；当然，有的独生子女，也可能是不被爱的，也可能是要受伤害的。”他的眼皮有些想垂下去，一眨一眨的，却眨得极慢。


    另一侧的池怜阙垂着的手倏尔勾了勾手指，比起勾动，又更像搐动。


    他低了低下巴，和仰着下巴不知在看山还是看天空的魏摇芙及宋谦不同，视线无言地趴在地上。


    敏觉地从宋谦的话里捃拾出深意，魏摇芙收了下目光，她转脸眱了下宋谦，迟疑了片晌，问：“刚才的女孩子……”


    手本能地摸去了口袋，宋谦没碰到自己想碰到的烟，他停了须臾，松垮地坠下肩膀，手也跟着在口袋里坠着，由口袋兜着。


    对于李求，他要言不烦：“姐弟家庭里，最不幸的状况。她叫李求，木子李，乞求的求。”


    不幸有共性，共性数来算去，无非就是那些事情。求子心切，仿佛女儿不是子。


    没再听到魏摇芙的声音，宋谦把下巴收回来，他扭头看着魏摇芙，挑眉道：“理解不了？”论调里是藏着嘲弄的，只是未有表现。


    他始终不信任，那些泡在爱里长大的人，能理解不被爱的人群。


    恐怕只有怜悯。


    就在他于心中对魏摇芙一类的人进行无限讽刺的时候，垂着脑袋的魏摇芙遽然发口：“不知道，觉得自己没资格说理解，没亲身经历过，说什么都像做戏和敷衍。”


    “只是在想……忍不住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个李求；也在想，李求肯定不止有女性。其实爱不爱的，和性别有绝对的关系吗？倒也不完全一定，有时候他们不爱就是不爱，非常简单的就不爱，就是要伤害。”魏摇芙缩了缩肩膀，她吸动鼻子，吸进了一腔刺冷的空气。


    “不幸，不是姐弟家庭造成的，不是多子家庭造成的；原生家庭的不幸，制造者是制造家庭的人，孩子只是这个家庭的加入者，不是必要的构成者，毕竟丁克的也有好多嘛。”


    她微微歪着脑袋，凝眉覃思着，唇瓣在齿间被咬过几番，“很多为人父母的，自己可能还并不会爱，可能就只是把孩子当成某种必须存在的证明或者工具，所以生下来；还有种可能是，他们也许也是被逼无奈，他们也许也在茫然。当然，这无法洗脱他们的罪责。”


    魏摇芙沉浸在自己的万千思绪中，她无意识地忽略了聚在自己身上的来自傍侧二人的目光。


    雪愈发地大，或许再过一夜，这一座山将穿上冬装。


    脸已经冻僵，魏摇芙举起手揉了揉自己的侧颊，雪花又触碰她——留下凉凉。


    李求，同样在等待春来吧。她何尝不是又一个贾来春？


    贾来春，贾来春。


    有池怜阙援溺振渴，贾来春的春天或许真的要来了，可其他“贾来春”的春天，会不会变成“假来春”呢？


    抑或说，贾来春的这个春天，在未来，会不会因为一些不可避免的天灾人祸，成为“假来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