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篝火

作品:《持节

    沈嫽不知道张信有没有找到布条并将其递给月华罗,也不知月华罗会不会有自己的考量,利弊权衡之下舍弃他们。


    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晚,时间越临近,她心中越不安。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今日老三受了首领的责骂,当众失了面子,一怒之下留在这守夜,以示他的不满。


    搬矿石的声音闷沉沉地传来,大雪寒天凿石少,来的人也少了许多。车辙好像陷进雪里,她依稀听到埋怨、咒骂声。


    沈嫽冷得骨头疼,月信迟迟不来,看来是冻伤到了。身上热未退,她脑中却清明非常,回头望向通铺上挤作一团的人,咬咬牙抽出木柴和干草。


    棚子里的地面是阴潮的,干草木柴也泛着潮气。


    卫谏随着她一齐蹲下:“柴火潮湿,生起火来烟会很大。”


    沈嫽将干草树皮铺平,“巡夜的人这几日都整宿待在帐子里,老三也是个躲懒的人,小心点不会被发现的。”


    勒风趴在通铺上打着寒颤问道:“要钻木取火吗?潮柴是钻不出火的。”


    沈嫽含糊应了声,每每烧山老三都会给她火石,用完就要交上去以防他们造反。老三不知道的是她在来时就已经买好火石藏了起来。


    地面上湿漉漉的,她用短刃撬开了一块硬土,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扒拉,地下的土冻得很硬,不时撬出硬石。


    卫谏跟着她扒着硬土,没一会地面上出现了小小的坑。


    沈嫽削了些木屑混着干草堆在土上,从怀中拿出火石,轻轻一擦,微弱的火光被风吹得乱颤,卫谏用侧身挡着风,将柏枝搭在错落堆在上面,沈嫽配合地竖起柴火,在柴火之间留了缝隙。


    榻上的人见到火光兴奋地喊叫起来,沈嫽望向他们蹙眉摇了摇头,喊叫声消减停歇。


    勒风因榻上多是痴傻之人,说话没有顾忌,亮着眼睛道:“你们有火石!”


    沈嫽走到他面前,“要想逃也得等你好了再逃。”


    勒风摇了摇头,“我这个样子怕是难逃出去,大兄,你逃了吧,你有这个本事。”


    沈嫽沉默了会道:“会有出去的那天。”


    榻上的人觑了觑沈嫽的神色,试探地抱着毡被围着篝火坐下。


    沈嫽问勒风:“我扶着你下来暖和暖和?”


    勒风望着火堆,眼中映着的火光在耀动,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推拒了。


    沈嫽拢了拢他的被角,“下来吧,人多挤在一块,身上的冷能减轻很多。”


    卫谏过来搀着勒风起身,勒风挣扎了两下,任他摆布,口中却呛声,“用不着你多事。”


    卫谏道:“不用担心,还会扶着你上榻的。”


    被卫谏这么戳破心中所想,勒风感到羞恼:“谁稀罕你帮忙。”


    沈嫽乐了:“你俩可有仇怨?说话那么冲。”


    卫谏回头看了沈嫽眼,叹了口气,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


    毗礼独坐榻上,默默望着拥偎在一起的人,他一直很沉默,阴郁,说他自矜身份,他却能和痴傻的人交好。说他平易近人,言行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沈嫽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您不过去暖一暖身子?”


    毗礼摇头示意沈嫽看向篝火旁的人:“你说他们会有人牵挂么?”


    沈嫽心神微动,却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外音,“他们要么痴傻,要么如我一般是外乡人,哪来的人牵挂呢?”


    “即便是痴傻的人也是娘生爹养的。”


    “外乡人如果有牵挂,又何必孤身一人来此?我听这的人说因外乡人无户无籍的缘故,在徂侩那不需要几个子就能买到。”沈嫽追问道。


    毗礼苦笑两声:“是我平日疏忽了。”


    “您坐高堂,眼前所见的自是大事,小若一隅的事您便是想看也看不着,说句不该说的,经此一事,您也算是体察民情了。”


    毗礼“嗯”了声,怅然道:“若能再回王城,我定自省自察,修身自存。”


    沈嫽无意为人师,点到为止,说得太多日后王城相见恐是另一番光景,随口奉承道:“您圣明。”


    “都在这了圣不圣明能做什么用。”毗礼拽了拽袖口,“你来时就做好逃脱的准备了。”


    这话说得肯定。


    沈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矿灰,向棚外走去,“我答应您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身心力竭,起身太猛,走得过快以致眼前眩晕,身子不受控地晃了晃。她猛咬了舌尖,痛感让她清醒几分,接着向外走去。


    卫谏伸手拦住了她欲要掀席帘的手,“要做什么,让我去吧。”


    “我去给山后送火。”


    卫谏收回手,沉默了一阵,抬步跟上了沈嫽,风呛得他们直咳嗽,卫谏快步走到沈嫽前面被迫咽下几口风,后山都是女子,他便是想去也是不能独自去的。


    他守在山前,周遭只剩下风的喧嚣。


    沈嫽如法炮制地给她们燃了篝火,还醒着的人瞥了眼沈嫽,歪斜着靠在山背上,冻得牙关打颤,“猫哭耗子,走狗败类。”


    见到燃起了火,沈嫽想要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像是马蜂蛰,细细密密的痛不禁让她吸了口凉气。


    她试着用力,又因高热而力竭地跌坐在雪地上,伸出手想要撑地起身,却忘了雪的存在,手臂一下子陷进雪里,随即整个人彻底跌进雪中。猛地吃了一大口雪,猝不及防的冷意将她贯穿。


    沈嫽将自己翻了个身子,仰面躺在雪地上,再没有起身的力气。她大口喘着气,简直要被自己蠢笑了,也真的笑了。


    笑得肩膀耸动,笑得流出热泪来,硬是没有发出声音。


    这些女子脚上被链子拴着,骂她的女子试探地爬了过来,链子不长,她靠近不了沈嫽,犹豫了会还是伸出了手,露出了淤青的臂膀。


    沈嫽愣了愣,见到伸过来的手,笑着皱起了眉,脸上的矿灰混着泪,她想,一定丑极了。


    她搭上那女子的手,借着力起身,靠在山背上望了望不断飘雪的天,雪飘落在她手背上,六片棱角分明。


    回眸看向几人的脚链子,无力地阖上眼,今夜是与月华罗商定的日子,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她缓步走出来。卫谏见她出来,眉目舒展,他往回走了两步,迎了上去。


    沈嫽喉间跟着身子一齐发烫,她从怀中取出短刃,放到卫谏手中。


    卫谏怔愣:“这……”


    “如果月华罗今夜如约前来,你护着王储,勒风还不能走,你也照看这些,能逃出去多少算多少,这刃留给你自保。”


    卫谏心中生起不安:“我有袖剑,短刃给了我,你又如何自保?”


    沈嫽指了指山后,“我要护着她们,拳脚功夫你可比不上我,短刃跟了你还不算无用。”


    卫谏竟听出了一股托孤的意味,手中的短刃冰凉硌手,他握紧了短刃,认真地将其放回沈嫽手中,“再好的利器到了文人手中不过废铁一块,它跟了我怕是要生锈卷刃。”


    “那是它的命。”


    卫谏凭生出无名的火气来,“这个时候你跟我论起命来,沈嫽你的命不是命吗?”他长出一口气,“若真论起命,你从战场上活了下来,从延尉狱中活了下来,从和亲路上活了下来,命不该绝!这就是你的命!”


    沈嫽没和他争辩,反而笑了笑,“不过好心给你利刃自保,怎说到那么远去了。”


    卫谏自觉失态,“我是说你命太硬了,阎王爷不肯收,既然如此,便好好过活这一生,体会春阳夏婵,秋果冬炉,不要自伤。”


    他又提了一遍“自伤”,沈嫽仍没听出,随口嘟囔了句:“你们文人都是酸儒么?拽词拿调的。”


    “酸儒……”卫谏重复了遍,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放轻快了语气:“酸不酸不知道,再不出去就要臭了。”


    沈嫽没那么多讲究,边境缺水乃是常事,平日想要喝上一口干净的水不是件易事,也是跟了公主,她才洗得勤快了些。如今虽不适,倒还能忍受。


    “你听。”她轻声道:“远处的声音小了许多,他们快要搬完了。我帮你混在他们之中出去吧,届时里应外合……”


    卫谏压下去的火气又“蹭”得窜了起来,他哼道:“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沈嫽头昏脑胀,“只是不想牵连你。”


    卫谏拂去她衣裳的雪,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同条绳子上的蚂蚱,哪来牵连一说,走罢。”


    他实在拿她没法子。


    二人将白日做工的撬棍,铁掀等器物搬到了棚中,又去了其他棚子点燃了篝火,沈嫽怕他们坏了计划,便说是老三看他们受冻,过来送火,不准他们张扬出去,也不许借火生事。


    众人不是没逃过,在沈嫽来之前他们尝试逃过多次,哪次都被打得半死,即使有人侥幸逃了出去,可外面全是他们的人,还会被抓回来活活打死。


    时间长了,他们也就歇了逃跑的念头。


    棚内人将自己裹在毡被里,拥着篝火相互倚靠着睡着了。


    勒风还醒着,见他们回来,挪了挪位置,示意沈嫽坐下,沈嫽摇了摇头,往里面添了些柴火,走开坐回到榻上,缓缓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棚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细听下去,是兵刃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