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邓主的请求

作品:《江湖七百里

    而现在摆在邓主眼前的是关于墨川重大贪污案的情况。


    符真乾笃上任不过十五年,孤南总督都换了不下十个,上任时间最短的只有两个月。


    凡是中央派下去的政要官员,不是死在了南下上任的路上,就是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大病。闹到最后,符真乾笃也没了脾气,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当地出身的状元文官。


    起初没有什么异状,但久而久之,凡是清廉刚正者,皆活不过一年任期,反而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在孤南混得风生水起。


    而他们除了无底深渊一样的**,最擅长的就是粉饰太平。因此原本上京还能对这里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他们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在这些人的任上,任人唯亲,暗箱操作早已见怪不怪;但慢慢就演变为了更严重的党同伐异,治下不许任何人对他们有反对意见。


    原本为开凿联通秦水河和洗墨江的运河,督水监上报符真乾笃,审批了四百万两真金白银,用于运河的初步开辟,预计后续将再持续投入不少于四百万两。


    这本是一件功在当代,立在千秋的宏图大业,可孤南诸官,过惯了天高皇帝远的自在生活,一个个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竟企图将这些朝廷拨款全部吞入囊中。


    平日里你这边贪一点,那边拿一些,但看你维护边城秩序,我符真乾笃可以忍让一步。但若是你想要撼动王权,那就是在痴人说梦。


    不过,虽然这些官员贪是贪,但也不算笨,明面上并没有和中央撕破脸皮,反而是异常配合。


    只是财政拨下来,经过一级一级的剥削,最后落到承担初步河床开凿的临河州手上的只有别人不要的仨瓜俩枣。


    问就是刁民太多,不配合,还打人,还耍赖,没办法。


    符真乾笃看着呈上来的语气中没有丝毫重视的孤南总督的折子,第一次维持不住有容乃大的皇帝形象,在尚书房破口大骂。


    运河开发迟迟无法落地,孤南却像个永远吃不饱饭的乞丐,永远喊饿,永远在向中央伸手。


    符真乾笃初即位时,时局仍有些动荡,因此孤南问题一直被搁置下来,直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掌控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他一抬手就是雷霆君恩,也是时候解决这个陈年的疮口了。


    如果把永嘉帝国比作一个人,上京城就是人的心脏,符真家族的上位就是去除心痹的过程。而孤南则更像是过去摔倒后留下的血淋淋的伤疤,虽不致命,却每每在即将忘却时开始瘙痒难忍。


    孤南官员搅弄是非的手法并不高明,只是遗留问题众多,加之民族情况复杂,一旦不能干净利落地处理此事,落下把柄恐引起边区震荡。


    无上神的信仰是整个孤南无数个民族在千百年的种族斗争和妥协后打成的共识,邓主认为不妨从此处入手。


    于是他和手下将士兵分两路,他独自一人卧底神庙,其他同僚则是装作当地人在外的后裔,也在暗中渗透进孤南的官场体系中。


    只是在这个封闭又极其注重家学传承的小地方,陌生的面孔是很难取得信任的,同僚们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但在旁敲侧击和金钱攻势下,还是有些人见钱眼开,透露了一些他们的秘密。


    腊月祭。


    那些人嘴里提到这个盛大的祭典。


    前几年,每年孤南总督都会在新年的第一折奏折上提两嘴祭典之事,作为巫蛊盛行的西南之地,有各种各样的神仙信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历朝历代也都尊重那里的习俗。


    但是尤其是这些年,符真乾笃能感受到孤南总督在有意无意地减少提及无上神的次数。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邓主来到墨川后就被迫和同僚们失去了联系。


    他因为永远长不大的外貌减少了被怀疑的可能,但也因此将自己置于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


    “你们的眼中没有任何对神庙的敬畏,说不上是好奇还是探究,总之,眼神很不一样。”


    邓主苦笑,这也是他破釜沉舟做出这个尝试的原因之一。


    “除你之外,近年来墨川可曾有什么突然出现之人,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你只听说过名字,却不曾见过的古怪之人?”


    洛锦问。


    邓主诚实地摇头。


    洛锦心一沉,这对她来说可算不上好消息。当她询问林文娘时,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还可以欺骗自己是林文娘防备心重,可是邓主也是外来者,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必要骗自己。


    难道那人果真不在这里?


    “那我们趁着冬雪封路之前离开这里?”


    姜渊鹤对这里没有留恋,只要洛锦一声令下,他可以立刻收拾好行李抽身离开。


    至于邓主,他们只是普通江湖小屁民,没有他们,也还会有王锦,张渊鹤,他总能找到突破口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们要离开墨川?”


    邓主慌了神,他现在受制于神庙,不能自由行走,在此之前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已经深深地被墨川封闭又充满神权的思想涂毒。


    但凡他表现出任何想要谈论外界的意思,就会被周边的人争先恐后地向主侍告密。


    不过其他神侍犯错了以后,主侍就会毫不犹豫地驱逐他们,而被神庙抛弃在百姓们的眼中与被神明厌弃无异。


    因此,他们就成了异类,被排挤,被议论,最后忍受不了旁人肆无忌惮的眼神,不是自戕就是远走他乡不再回来。


    可即便邓主被举报了多次,但主侍对他仍是宽容。他告诉邓主,像他这样聪明的,感知力强且富有爱心的孩子是无上神最钟爱的侍童,一切加诸在他身上的旁人的注视和嫉妒都是他的磨练,是对他意志的考验。


    主侍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对他说,当我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前任主侍大人也对我很好,但那个时候我并不信仰无上神。直到有一天,那位前主侍大人生病,我为祈求他安康,在无上神像前长跪了三天三夜,那时候我很小,跪也跪不好,经也念得不好,迷迷糊糊的,忽然就有些晕眩,眼前突然闪过一些七彩的迷光,我看到神像脱离了金银装束和玉石的束缚,伸出他温暖的双手,抱住我,将我平放在蒲团上。


    后来主侍的病真的好了,他告诉我是无上神显灵。从此后,我便将我的一生都奉献给无上神大人。


    孩子,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衣钵。


    主侍每日都将自己笼罩在黑色的巨**袍中,只露出一双黑色的混浊的眼睛。


    从那天起,邓主就被严格监管着,只要他不踏出神殿范围一步,主侍就不会来管他。


    “我们来此是为寻人,既没寻见,自然是时候离开了。”


    洛锦有些恻隐,但不多。术业有专攻,她毕竟不是锦衣卫,也不是大理寺的,她和姜渊鹤只不过是偶然路过的普通人,她不能让姜渊鹤陪着她陷入危机。


    “你信神吗?”


    邓主忽然问。


    洛锦摇头,这个角度能看到山腰的主殿的一角,挂在翘檐上的铃铛随着风,晃悠悠地碰撞叮当响。


    我不信神,世上若真的存在神明,祂为什么不能回应我的仇怨,为什么要让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安稳度日?


    所以,我宁愿不信。


    “我也不信。”邓主笑,“但是这里的百姓们信。”


    他伸出手邀请二人坐在石林里的野趣石凳上。


    “他们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心中的愿景也很朴素,祈神只为了庄稼收成,家人安康。本质上他们只是受到了欺骗。”


    姜渊鹤心中隐有动容,他将目光投向低着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的洛锦。


    “世间多苦难,我不可能一个一个都去拯救。”


    洛锦对邓主说,是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你现在遇见了,他们的苦难就真实的摆在你面前。我并不想绑架你,只是我能看出你的动摇,你的善良,你在纠结,在犹豫。”


    邓主的表情和眼神都很诚恳,他见到洛锦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熟悉。和他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很相像,她的本质中有对劳苦众生的慈悲,而她的悲悯,她的恻隐,也正是构筑她强大内心的武器。


    “这可能是最后的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所以,我恳请你们,帮帮我!”


    邓主知道时间不多了,等刺骨的冬风席卷着天寒地冻的冷涡降临墨川的时候,一切都将终结。


    时间不多了,这句话洛锦也对自己说过无数遍。


    一面是追逐了多年的真相,一边又是无辜的墨川百姓。


    “我需要寻找他们贪腐和借由神权鱼肉百姓的确凿证据,但如今我被困在神庙中处处受到限制,我真的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


    邓主言辞恳切,破釜沉舟的勇气终于打动了犹疑的二人。


    洛锦和姜渊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忍。


    “来年春,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到开春。”


    洛锦为自己设下一个时限,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亲人欣慰的笑颜,或许,你们大概也会希望我这样做吧,对吗。她问自己。


    “小锦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忠诚的卫士姜渊鹤如是说。


    邓主眼中燃起希望,于是迫不及待地向二人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探索结果。


    “……接下去,这里还得需要靠你们去查看了。”


    邓主从竹林里不知道哪个地方摸出来一块残缺的地图,指着地图里那几个没有标注过的角落,拜托道。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知道的关于各个农户的消息,见二人表情惊讶,邓主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写着玩儿的,要是能给往后来接替这些吸血虫的官员们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就不算浪费。”


    邓主小小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不苟言笑的人重叠,洛锦内心自嘲一笑,将那个人影吹散。


    “好,后续有什么消息我们再来和你会面。”


    他们三人已经在后山待了不短的时间,再久怕人起疑心,临别前,洛锦将那瓶药送给邓主,“应急用。”


    “多谢。”邓主没有推辞,谢过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