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情之请
作品:《我修仙怎么你了》 经此一场风波,沈轻尘的行程也就耽搁下来。沈轻尘这边脱不开身,裴贺也就跟着耽搁。
他听到消息后既不急躁,也不动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往炤膛内添了把火,随即起身瞟了一眼药汤的成色,挑了几颗蜜饯放在旁边的空碗里,淡声道:“不要紧。忙你的事。”
沈轻尘也有所顾虑,“你师门那边……师兄弟、师姐妹、恩师、挚友寻你不见,必定要时时忧心。你在这里绊住了脚,既耽误了你,又耽误了他们。”
裴贺已经盛好了汤药,闻言眼皮未抬,道:“没有。”
沈轻尘问:“什么是‘没有’?”
裴贺擦干汤匙,放在药碗中搅了几搅,道:“师兄弟有,师姐妹有,恩师没有,挚友没有。”捏着匙柄的手指停了片刻,淡淡道:“没有人为我忧心。”
他说话语气好似喝水吃饭般平常,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一旁的沈轻尘倒是先觉得有什么了。
沈轻尘接过药碗,这么一会的功夫,药汤已经从滚烫降到了能入口的温度,面色不改地抿了一口药,“没有恩师,以后会有。没有挚友,现在会有。”
裴贺抬起眼看他。
沈轻尘舌根都苦麻了,还能撑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慢慢地把话补全了,“我做你挚友。”
裴贺淡淡地道:“苦吗?”
沈轻尘说:“话自然是不苦的,都是我真心实意、心甘情愿的。”
裴贺问:“药。”
沈轻尘装不下去了。
这味药草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位置长得偏,味道更是邪门。他把装模作样的功夫一收,就坡下驴地顺着裴贺的话往下走,脸一皱,“苦死了。”
裴贺递过早已备好的蜜饯,平静地道:“苦,挡不住甜言蜜语。”
沈轻尘动了动恢复味觉的舌根,从无穷的苦味中品味出若隐若现的甜,那丝甜味逐渐扩大到舌尖,他才不紧不慢地辩解道:“非也。情真意切,款款深深。”
裴贺垂着眼,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问:“什么情?”
沈轻尘道:“挚友情。”
裴贺的目光终于散开。
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慢半拍地想起自己将做什么,往锅里添了两瓢清水,水花溅在袖子上,顷刻间化为一片湿痕,低低地问:“……什么意?”
沈轻尘说:“君子意。”
他这般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倒衬得别人的心思不够纯洁了。沈轻尘向来不考虑这些,他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见山是山,看水是水,见到裴贺身上溅了水就想也不想伸手去拭。
裴贺轻轻一避,“不必。”
沈轻尘的手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面不改色地道:“客气。”
裴贺没再抬头,默不作声地做着手上的事情,约摸过了片刻,忽然道:“既然已经有人跟你不客气过了,自然就轮不到其他人了。”
……这话术怎么就这么耳熟?
沈轻尘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斟酌道:“旁人是旁人,你是你。”
“旁人对我不客气,我不喜欢,也要不情不愿地受着。你对我太客气,我不喜欢,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受着。”
裴贺取下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地擦净了双手,问:“刚吃了多少蜜饯?”
沈轻尘略一思索,回道:“三颗。”
裴贺似乎是笑了,“怪不得。”
他说这话时正斜倚着门框,半抱着胳膊往这边看,颀长的身量一半都沉在光影下,半明半暗间窥见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少年意气、轩昂气宇,全在这个笑里了。
沈轻尘这才发现,这位命定的主角有着一副锋利到盛气凌人的相貌,眼皮极薄,鼻梁高挺,是不太招人亲近的长相。
只不过这人惯会用默然掩饰锐利,淡漠带过锋芒。
沈轻尘轻笑一声,问:“气消了?”
裴贺道:“无气可生。”
沈轻尘心说少来,眉头微微一挑,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自然。裴道长是世外之人,断然不会像我们凡人一样,忙时火冒三丈,闲时伤春悲秋。对吧,道长?”
“不过,裴道长,裴真人,裴仙师。”他话音一转,状似不经意地吐露真心话,“说不定这世上就是有人能未卜先知,比你还了解自己呢——你信不信?”
裴贺问:“谁?”
沈轻尘笑起来,“近在眼前。”
裴贺道:“可以信。”
这天已是黄昏时分,人间天上均有烈火燃烧,窗台上似是被谁自作主张投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裴仙师呀,”凉气上涌,沈轻尘掩唇低咳了一声,找了个还算完好的矮凳闲坐,突发奇想地问道,“这世上真的没有能点石成金、化水为银的术法吗?”
裴贺语气浅淡,“梦里有。”
沈轻尘撑着下巴往窗外看,“我说道长,真人,仙师,真是好不近人情呐。”
下一刻肩膀上多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偏头去看,见裴贺正低眸拿着件外衣往他身上搭,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睛,明知故问地道:“做什么?”
裴贺松开手,闲闲道:“来近人情。”
此人情倒是好送,彼人情却是难做了。他方将沈轻尘披上的外衣拢了拢,只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哧呼哧的气音加之低低的咳嗽声,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犹豫地朝里喊:“轻尘,在家吗?”
裴贺抱剑起身,挑了挑眉,无声比了个口型:“不在。”
沈轻尘抬起眼帘,笑了笑,同样没出声音:“你说了不算。”
裴贺为他让路,避出空地,闻言倒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唇角还带着一点微笑的影子,“是。你说了算。”
沈轻尘三步绕两步到了堂屋门前,忙不迭应了一声:“我在。”觉得这声音耳熟至极,语速不急不缓,嗓音些许苍老,松开门闩,果然见到一位眼熟之人。
来人已入古稀之年,头发胡子花白一片,好在还很茂盛。一双三角眼半眯着,不知是看不清还是怎么,脸上疲惫之色掩饰不住,伴随年龄一起压下来,愈显苍老,细瘦的手拄着一根拐杖。
老里正叹了口气:“打搅到你了,孩子。”
屋内空空荡荡,稍显寒酸,但见半张桌子、一张木床、两把椅子。
推开门的刹那溜进一丝清风,风过之处无物可挡,更显家徒四壁。沈轻尘拎过一把椅子——这把虽然腿脚略有不平,但两者相比是为优,“赵爷爷,您请。”
里正姓赵,今年七十又七,被近日的琐事蹉跎得皱纹都多了几道,尽显累乏之相。他长叹一声,呼出一道满怀愁绪的白汽,接过椅子安安稳稳地坐了,这才欲言又止地开口道:“轻尘,可用过晚饭了?”
沈轻尘眉尖飞快地一挑,恭恭敬敬地答了:“已是用过。”
赵良言一只手抚了抚白须,不过片刻的功夫,愁态已经收得干干净净,温和且慈爱地眯细了眼睛,“可曾按时服过药了?”
沈轻尘和气地回道:“已是服过。”
“春困秋乏。”赵良言视线在屋内掠过一圈,仍是笑眯眯地问道:“万不可劳累过度,白日可曾休息片刻?”
沈轻尘答道:“已是睡过。”
这一吃、二喝、三睡,均已是问过。车轱辘话不长不远地绕了三圈,赵良言口中再没有良言,唯有一腔难以宣泄的忧愁烦绪,拐杖不自觉地在地上点了两下,只待再绕:“近来——”
“近来每日三食,旧疾不犯,身康体健,夜夜好眠。”沈轻尘笑道:“劳您挂心,您请直言。”
“直言”二字一出,老里正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遮遮掩掩、弯弯绕绕全部一并消去,当真直言起来:“近日启程?”
沈轻尘说:“近日启程。”
外头夕阳隐去了一大半,薄云染上浅金,几缕光线悄摸溜到床榻间,被褥、枕头、衣物均叠得整齐,估摸行李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赵良言神色和蔼:“去仙山?”
沈轻尘停了半秒,缓缓地道:“是。”
“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孩子。”赵良言笑呵呵地捋了一把山羊胡——也不知道他那胡子平素是怎么保养的,这样折腾还不掉。一只干瘦的手从袖袍里伸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地方藏不住秘密。”
屋内空地不大,裴贺靠着窗站,听到这话往这边斜了一眼,想到庄和玉家中的一连串不太平之事,心说,那可不一定。
赵良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长路漫漫,两人同行不免寂寞。”话音一转,“不如再多加一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沈轻尘问:“谁?”
赵良言摇头晃脑,神秘一笑,倒没有半分不好意思,话只说了半句:“远在天边。”
修仙大道,人人望长生。沈轻尘今日可算实实在在地体会过一次,干净利索地承认:“我说了不算。”
他没有祸水东引的想法,裴贺却轻飘飘地接住了,目光在老里正面上打量半晌,迟疑道:“您——”
赵良言顺着他的话音道:“我。”
裴贺说:“仙门有年龄限制。”
赵良言问:“何如?”
裴贺道:“十五以上,五十以下。”
赵良言作沉思状,拉长了声调:“七十七——”
裴贺说:“怕是不可。”
一句话便断了他人得道长生的奢念。成与不成且另说,但连面子上的机会都不给,是要遭人恨的。
裴贺不在乎,反倒先有人替他在乎起来了——沈轻尘目不转视地瞧着老里正的神色,但凡出现一丝一毫的恼怒之色,便准备出来插科打诨地把这件事揭过。
赵良言笑道:“要是少个七呢?”
裴贺问道:“哪个七?”
赵良言说:“中间没有。后面不是。”
裴贺问:“十七?”
赵良言笃定道:“十七。”
裴贺松了口:“可以一试。”
夕阳已经全落了下去,天幕灰蓝,光线转暗。沈轻尘倾身点着了一盏油灯,暖融融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静美。饶是赵良言活了那么大年纪,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赵良言微微一笑,说:“巧了不是。”
话一出口,两道目光都望了过来。
反正沈轻尘是没看出哪里巧,十七跟七十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要是老里正非说自己刚满十七,只是长得太着急了些,他也没办法。
赵良言接着说:“我这儿恰好有个得天独厚的好苗子,凡尘俗事皆已了断,于情爱一道上更是无牵无挂。年方十七,知书明理,天资……应当也是不差的,只差一个机缘。”
裴贺指尖动了动,“谁?”
赵良言轻轻搁下茶杯,“庄和玉。”
火光摇曳,老里正鬓边的白发看得分外清楚。
为着数年前刘氏的那件事,他这几日是餐餐如同嚼蜡,夜夜不得安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赵良言忍不住怪罪起当年的自己——要是早发现不对,如今的惨案是不是不会再出现?
庄秀才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那孩子是无辜的,凭什么要遭这份罪?
裴贺盯着落在桌子上的那片阴影,“我说了不算。”
赵良言奇道:“那是谁说了算?”
天已擦黑,窗外虫鸣不止,灯芯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不算寂静的寂静中,裴贺微微侧目,并不明显地朝这边偏了一点。那是个很细微的、下意识的动作,被沈轻尘轻易地捕捉到。
沈轻尘耳朵莫名有些发热,心说,看我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