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安恒

作品:《空手道群英传

    咸腥的海风穿过首里城的石缝,将初夏的闷热搅动得愈发黏稠。时值1859年,琉球国仍维系着表面平静,但暗流,已在这片岛屿的肌理下涌动多年。


    十四岁的糸州安恒立在王府西侧的回廊下,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下摆处还留有点点深色痕迹,那是今早帮母亲晾晒海菜时,不小心被木盆里的水溅湿的。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布鞋鞋尖上,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却不自觉地并拢,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审慎。


    廊外庭院,一株年岁久远的琉球苏铁伸展着墨绿色的坚硬叶片,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个穿着明显考究许多的年轻侍卫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在他朴素的衣着上短暂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随即又低声谈笑着离去。安恒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些目光只是拂过苏铁叶子的风。


    他在等一个人。佐久川宽贺,王府里一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拳法”师傅,也是他父亲生前的好友。父亲病逝前,曾艰难地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安恒……去……去找佐久川先生……学……学点本事,护住……护住你母亲……” 父亲的眼神里有未尽之言,那不仅仅是对儿子强身健体的期望,更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年月里,对一个失去依靠的家庭最深的忧虑。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沉稳得像是敲在石板上的节拍。安恒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精干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佐久川宽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普通,肤色是常经海风洗礼的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他穿着普通的灰色和服,外罩一件半旧的羽织,步履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与力量感。


    “你就是糸州家的孩子?” 佐久川在他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是,晚辈糸州安恒,奉先父遗命,特来拜见先生。” 安恒深深鞠躬,动作标准而恭敬。


    佐久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从略显清瘦的脸颊到站得稳稳的下盘,最后落在他那双指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上。“起来吧。”他淡淡道,“你父亲与我,曾一起在海上经历过风浪。他是个正直的人。”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但学‘手’(ティー,Tii),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孩童嬉戏。告诉我,你为何想学?”


    安恒直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母亲夜间低声的啜泣,也想起街头偶尔看到的,萨摩藩士纵马而过时,琉球人那隐忍而屈辱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迎上佐久川锐利的视线。


    “回先生,先父嘱托,学本事以立身,护持家母。” 他声音清晰,顿了顿,又补充道,“此外……晚辈以为,身强,则气不易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所谓的“气”,或许早已不仅仅是个人的志气。


    佐久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敛去。他盯着安恒看了片刻,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如电,直点向安恒的眉心。这一下毫无征兆,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安恒浑身一僵,完全是本能地,脖子向后微微一缩,试图避开那带着凌厉气息的手指。他避开了要害,但指尖带起的风还是擦过了他的皮肤,留下微凉的触感。


    “反应尚可。” 佐久川收回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避得太明显。真正的‘手’,讲究的是‘悬待’(かけごし,Kakegoshi),是引而不发,是后发先至的机变,而非简单的躲闪。”


    他没有评价安恒那“身强气不夺”的话,只是转身走向庭院一侧那片被树荫遮蔽的空地。“跟我来。”


    空地上铺着细密的鹅卵石,踩上去有些硌脚。佐久川站定,示意安恒站在他对面。


    “今日不教你如何打人,先教你如何站立。” 佐久川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曲,身体重心自然下沉,形成了一个看似随意,却稳如磐石的姿势。“看好了,这是‘三战立’(サンチンダチ,Sanchin-dachi)的根基。脚趾要如爪,紧扣地面;膝要内裹,护住要害;腰要下沉,如坐高凳;背要挺直,头要顶悬……”


    他一边说,一边细微地调整着安恒的姿势。手指按在安恒的膝窝,迫使他更深入地弯曲;手掌拍在他的后腰,提醒他塌腰敛臀;甚至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脚踝,纠正他双脚的角度。


    仅仅是站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安恒就感觉大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小腿酸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海风的凉爽似乎消失了,只剩下身体内部蒸腾起来的热气。


    “觉得累?” 佐久川的声音平静无波。


    “是,先生。” 安恒咬牙坚持,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累就对了。” 佐久川绕着他走了一圈,“这‘三战立’,练的是筋骨,更是心志。不稳,则力散;力散,则技空。在我这里,没有捷径。你父亲的交情,抵不过你自身的毅力。能坚持,便留下;不能,现在就可离开。”


    安恒没有回答,只是将微微有些摇晃的身体,更努力地向下沉了沉,脚趾在布鞋里死死抠住地面,仿佛要扎进坚硬的卵石深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灰色的石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佐久川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庭院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远处,首里城宫殿的琉璃瓦反射着最后的光芒,绚丽,却莫名带着一丝悲凉。


    黄昏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稳如青松,一个颤若风中细竹,却都带着一种执拗的姿态,立在这片即将被夜色吞没的庭院中。


    许久,佐久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这片土地听:


    “记住,安恒。在这琉球,我们脚下的地,从来就不平坦。你以后要学的,不仅仅是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