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浊舞
作品:《沉浮.她途》 与沈振海的会面,像在我体内植入了一个冰冷的秘密导航。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一个,是战略规划部里那个逐渐“懂事”、偶尔还能提出些“建设性”意见的骆清浅;另一个,是内心时刻保持警惕、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周围一切的潜伏者。
这种分裂开始侵蚀我的生活。我和许明远租住的小公寓,曾经是温暖的避风港,如今却常常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周末,我们约好去逛家具店,想换掉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走在琳琅满目的展厅里,许明远兴奋地指着一款设计感很强的墨绿色绒布沙发:“清浅,你看这个!放在我们窗边,下午阳光照过来肯定特别好看!”
我正低头回复王处一条关于下周会议行程确认的微信,闻言头也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
许明远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在听?从出门到现在,你手机就没离过手。”
我这才抬起头,看到他眼底的失望,心里一阵愧疚,却也有种莫名的烦躁。“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马上就好。”我快速打完最后几个字发送,挤出一个笑容,“你刚说哪个沙发?绿色的?会不会不太好打理?”
接下来的挑选,我努力想投入,却总显得心不在焉。许明远看中一款原木茶几,我觉得边角太锐利;他喜欢一个造型别致的落地灯,我嫌它华而不实。每一次否定,都像在我们将要共同构建的未来蓝图里,打入一根无形的楔子。
最后,我们什么也没买,空手而归。回家的地铁上,我们并肩站着,却各自看着手机,中间隔着人群拥挤也无法填补的距离。
“清浅,你最近……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许明远突然开口,声音在车厢的噪音里有些模糊,“除了你们单位那点事。”
“压力大而已。”我简短地回答,关闭了手机屏幕,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隧道。我不是提不起兴趣,是我的精力都被那个需要时刻“扮演”和“观察”的世界耗尽了。那个世界的规则和算计,正一点点挤占原本属于生活和情感的空间。
这种压抑感,在部门里一位名叫秦姐的同事身上,找到了更残酷的投射。
秦姐三十五岁,业务能力出众,是部门里少数几个能独立承担大型项目的骨干之一。她为人低调,不太参与办公室的是非,只是埋头做事。最近,她负责的一个与外部合作方对接的重要项目,似乎推进得极其艰难。
我几次看到她从马总监办公室出来,眼圈泛红,却又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办公室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说那个合作方的负责人“不太好打交道”,暗示秦姐可能是“用了特殊方法”才拿到前期的合作意向。
一天下午,我因为一份报告需要秦姐之前经手过的资料,去档案室找她。推开虚掩的门,却看到她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她面前站着的,是那个合作方一个姓刘的副总,身材微胖,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油腻的笑容。
“秦经理,别这么固执嘛。晚上一起吃个饭,细节什么的,都好谈。”刘总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你们马总那边,我也是能说上话的……”
他的手,似乎“无意”地搭上了秦姐的胳膊。
秦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刘总,请您自重!合作是基于双方利益,如果贵方没有诚意,我会如实向领导汇报!”
“汇报?”刘总嗤笑一声,语气冷了下来,“秦经理,话别说那么满。你们集团想接这个盘子的可不止你们部门,马总把你派过来,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装什么清高!”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那种**裸的、将女性物化、将职业能力与身体交易划等号的羞辱,像一记无声的耳光,不仅打在秦姐脸上,也打在我,以及所有身处这个环境的女性脸上。
我最终没有进去,轻轻带上了门,假装从未路过。我知道,我此刻的闯入,非但不能解围,反而可能让秦姐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那天晚上,秦姐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请假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没有人公开谈论下午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偶尔交换的眼神,比任何议论都更让人窒息。
这件事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它让我清晰地看到,在这个看似规范、光鲜的体系里,女性想要凭能力立足,需要跨越的,不仅仅是专业的壁垒,还有这些无处不在的、黏腻而危险的潜规则。拒绝,可能意味着项目失败、被领导认为“能力不足”或“不懂事”;妥协,则意味着交出尊严,沦为权力和利益交换的筹码。
秦姐的困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未来可能面临的某种残酷可能。沈振海要我“扮演”乖巧,赢得信任。这种“信任”的边界在哪里?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变成某种交易的暗示?
几天后,部门聚餐,欢迎一位新调来的副处长。席间,不可避免地喝了酒。马总监兴致很高,挨个点评手下。轮到赵琳时,他笑着说:“小赵不错,灵泛,会来事,以后多跟领导们学习学习。”轮到秦姐时,他语气淡了些:“秦薇啊,工作要认真,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跟外面打交道,灵活性很重要。”
他没有提那个项目,但“方式方法”和“灵活性”几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秦姐瞬间低下了头,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
那一刻,我看着马总监红光满面的脸,看着王处谄媚的笑容,看着赵琳乖巧的应答,看着秦姐隐忍的侧影,再想到那个刘总油腻的嘴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恶心感翻涌而上。
这个系统,不仅在磨平你的棱角,异化你的灵魂,还在时刻试探你的底线,甚至将你的身体也视为可资利用的资源。
我端起面前的饮料,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邪火。
浊流之中,想要存活,或许真的需要舞蹈。但这场舞蹈,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遍体鳞伤,甚至万劫不复。
我看着玻璃杯壁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我选择的这条“在浊流中呼吸”的路,最终会将我带向何方。是成为一个更强大的、能掌控规则的人,还是在这个过程中,彻底迷失,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