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王爷,叛军首领他又打回来了》 暮春时节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地上,噼里啪啦作响,一个个泥点子溅起,落在马蹄上,粘在农人破损的裤脚上。
雨水顺着周明溪冷白的面颊滚滚流下,将紧抿的薄唇浸润得愈发深刻。
马儿喘着粗气,不安地撩起后蹄。
周明溪冷得直想打哆嗦,却梗着脖子死命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不想让自己在气势上矮半截。
一个汉子和他在雨幕中对峙。
汉子顶着风雨,扯着嗓子喊:"我他妈说了多少遍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不要!赶紧滚回家去,让你干爹给你寻个营生!"
周明溪上前一步,不甘示弱地喊:"雷老大,那我问你!你聚集了乡亲们打到县城粮仓,下一步干吗?朝廷的官兵来了,你怎么办?"
他的追问着实有理,乡亲们人头攒动,已经有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雨声嚎,风声啸。
雷老大犟着不肯低头:"他妈的管这么多干吗?我都是为了大伙好!今年说是十五税一,七七八八算下来,肯定又要交一半的粮食,明日征役的就要来了。大伙干等着也是死,不如打过去开仓放粮,吃顿饱的,死也不当饿死鬼!"
周明溪听出来雷老大话里的虚张声势,顺势激他:"你若是真为了大家好,就用我!我武能骑射,文能成章,不说往日我给乡亲们写状书,就连这马也是我帮着从大户劫的。你说实话,是不是怕我抢了你老大的位置,不敢用我?"
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春雷。
雷老大一家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人仗义直爽,素来受到大家的信服。但他到底是个粗人,不知人与人之间弯弯绕绕,如今被周明溪挑唆几句,果然中了他的激将法,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将要喷出。
周明溪趁着对方尚未开口,指着抢来的官马道:"你们降不了这畜生,我来!若是我降了它,就必须封我为起义军的军师,雷老大,你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他娘的,怎么不敢!"雷老大咬牙,"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如果骑马摔断脖子,可别来找我麻烦。"
周明溪不语,嘴角勾起来,信步向着马儿走去。
此马通身枣红,颈项高耸,鬃毛迎风炸开。
他用力扯紧缰绳,纵身一跃而至马背,双腿夹紧马身。马儿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当空刨动,欲将背上的累赘甩下。周明溪险些被掀翻,只得使力将全身紧紧贴向马儿,一个搂抱,将马脖圈住。
马儿发狂一般撒开蹄子飞驰,围观的众人尖叫着四散开来。
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更无暇顾及周围的人。心脏伴着雨声狂跳,好似要从喉咙中蹦出。此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想——不能死在这里,还有.....
还有人命未偿。
还有大仇未报。
然而周明溪的力量终究难敌骏马,他的腿渐渐脱力,意识逐渐模糊。
不知马儿跑了多久,流云乍破,一缕金光犹如利箭直击大地。雨势渐小,纷纷细雨洒在周明溪的鬓边。
马儿依旧向前奔跑,但是平稳下来。
视线恢复,周明溪看到了前方的道路,农地周围一张张面孔——有的惊异,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
这些人就是他舍命相护之人。
他松开马脖,才发现双臂早已僵硬。他强忍着不适慢慢坐起,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感在胸口饱胀,好似秋收时节大肚子的麦穗。
他抓着缰绳回程。
马儿骑至雷老大面前,马蹄高高飞扬,砂石伴着泥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雷老大踉跄后退,险些摔个大跟头,嘴上骂骂咧咧。
周明溪下马,在接触的泥土的那一刻,才发现腿早就软了,只得扶马强撑,不让人看出破绽。
雷老大面色铁青,但是话一出口,又是当着乡亲们的见证,覆水难收。
周明溪面色不变,早已计上心头。
他脚底虚浮,牵着马挪到雷老大面前。雷老大瞧着面前之人步步紧逼,不自觉后退,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下站定。
周明溪话未开口,双膝就已跪地,冰冷的泥水浸湿他的衣裳。
他将缰绳高高举起,口中高呼:"周氏小儿皇,馨竹难书,我辈小丰乡民,替天行道!首领,请受草民一拜,愿追随雷首领,上官府,开粮仓!"
他腹中墨水不少,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诸如此类的反诗反调都犹在嘴畔,但是念及面前皆是务农乡亲,他只将"替天行道","开粮仓"喊得格外响亮。
众人见此,皆跪地叩拜,"替天行道"呼喊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滚东水袭来。
雷老大赶忙让众人起来,神色刚毅:"既然大家信我,我必不负大家!"
他将周明溪托起,眼中疑虑尽消散:"周家兄弟有胆有识,此后就是大家伙的军师了。大伙今日赶紧回家休息,明日天不亮,家里能拿得动锄头的,都在这里见。明日咱们打到官仓!吃顿饱的!"
"好!好!好!"众人熙熙攘攘地往回走。
周明溪嘴唇如纸一样白。众人散去,他才颤抖着站起,方才跪过的地上,泥水混杂。
双腿打着摆子,周明溪不知如何走到家中。
周家位于小丰乡最边缘的地方,因为没有一寸土地。
小丰乡的百姓们原本多少都有些自留地,但当今小皇帝在太后的授意下广封外戚异姓王,京畿地区的土地逐渐被异姓王蚕食,小丰乡亦在其列。
地没了,税却多了。
按理说无田地无田税,但是这钱异姓王是不会出的,最后自然还是来自百姓之口。除了十五税一的田税,还有户税和徭税几座大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此外,异姓王分一杯羹,县官抢一勺米,地主舔一口汤,层层盘剥,剩给老百姓的只有干干净净的锅底。
周家无地却非因此。
周家是外来户。老周不知从何而来,"石头缝里蹦出来"这般说辞是抬举他,按周明溪的话,估计是个作恶都因为气短而无法多端的落榜骗子,如今带着一帮没有亲缘的小周专攻算命这项营生。
周家不能说"贫",毕竟"贫"字还有"分贝",算是有几分钱,但是周家却是有上顿无下顿。
房子更不必说,一个茅草屋非得攀上"房子"这个名号,屋里一件家具能有八个用途。
周明溪,是老周最长的养子。
房门破开,周明溪直接摔倒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
"阿兄——"
一个稚气女子赶紧扑上前来,这女子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眉眼间已有光彩照人之姿。
少女扶着周明溪坐起,瞧见他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啊"一声惊呼。她赶忙烧了一桶热水,将周明溪身上沾满了泥水早已冰冷透骨的湿衣扒下,小小的身躯把周明溪扶入热水桶中。
周明溪面如金纸,水汽氤氲中,高耸的鼻梁和凌厉的眼尾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少女又给周明溪灌了一碗热水。热水流经肺腑,熨烫肝胆,冻住的血液好似慢慢融化、变暖。周明溪终于又活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
死而复生。
他眉眼锋利,往日抬眼瞧人,总是带着明晃晃的煞气,今日看着身边的小妹,却带着七分痴三分呆,喜不自胜。
"冬雨,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往京城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为咱们的家人讨回公道了。"
"阿兄!那件事都过去六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周冬雨急道,"你看你,身子本就不好还这般逞强。若是干爹知道了,怎么会允许?"
阵阵虚弱感再次袭来。
二人无言,水汽徐徐弥漫。白雾缭绕的热气中,周明溪的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意,好似一尊金刚菩萨,低垂眼帘,生人勿近。
半晌,他冷笑着说:"他?说白了就是一个阉人,把我们养大,不过是图养老送终。我要做何难道需要他的允许?今日他又不在家,不就是领着那帮小的外出忽悠人,说那些狗屁倒灶的天人命理。"
这话里没有半分尊重,尽是嘲弄与不屑。不用想,即使那人就在他面前,周明溪也会原封不动把这嘲骂仍在对方脸上。
他不再去想惹人恼的老周,直勾勾看向周冬雨,拉起她的手说:"今天那帮小的回来了,你带着他们,帮我一个忙。"
吱呀——
摇摇欲坠的木门从外推开。
兄妹二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周冬雨立即起身挡在周明溪身前。周明溪背对门口,他蜷缩在木桶中回眸望去——苍白皮肉配着病气绯红,乌黑的长发沾湿在面庞。
活像一只森森然的艳鬼。
看到来人,兄妹二人不禁愕然。
来者是一位男子,瞧着已过而立之年,肩宽挺拔,身型修长,剑眉凤眼,鼻高唇丰,眼角带着不明显的细纹。
俊朗倒是其次,并非不俊朗,而是俊朗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贵"。
这"贵"不是商贾之人的金银铜臭,也不是五陵年少的浮花浪蕊,而是一种江山万里尽在掌中的尊贵。
这"贵"是要旁人畏惧的,旁人待他,不免要格外恭敬,格外顺从,格外臣服。
偏巧,周明溪最厌恶恭敬,厌恶顺从,厌恶臣服。
他盯着与茅草破屋格格不入的男子,语气中不知原何带着些警惕,问起有何贵干。
男子拱手:"听闻周先生居住在此,特意来寻。"
真真是一把好嗓子,声音低沉悦耳。
只是这把好嗓子落在周明溪耳中,却越听越不对付,他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异类来犯的威胁和嫉妒。
他藏在周冬雨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因为淋雨受凉,嗓子有些沙哑。"周先生没有,姓周的老夫却有一个。只是不知您来找他做甚?是算八字、紫薇还是流年大运?"
他撩起眼皮。"看您气度斐然,卓尔不群,还道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原来是我走眼,您也位个''听天由命''之人。"
周冬雨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挡在他阿兄身前反复道歉,周明溪领情闭嘴。
男人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
周明溪愈加讨厌。
男人笑问:"你叫什么?"
"周明溪。"
雨后春风猎猎,好似要将破草屋吹满,吹鼓,吹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