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皇太后

作品:《阿史那·云歌

    时值深秋,皇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内却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螭兽炉中无声燃烧,散发出松木的清香,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殿内陈设古朴典雅,多宝阁上摆放的不是金银玉器,而是些上了年头的古籍、一方古砚,以及一盆长势极好的兰草,无声彰显着主人清贵雅致的品味。


    皇太后萧氏(与皇后同姓,却非一族)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墨狐皮毯。她年过花甲,鬓发如银,但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简单的白玉头面。眼角唇边虽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沉淀着岁月赋予的睿智与洞察,偶尔开阖间,精光内蕴,令人不敢直视。


    她手中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株叶子已落尽大半的海棠树上,似在欣赏,又似在出神。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内侍恭敬的通传声:“皇后娘娘到——”


    皇太后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准许。


    皇后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蹙金绣彩凤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珠翠环绕,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她步履从容地走进殿内,带来一阵馥郁的龙涎香气,与殿内清雅的松香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安康。”皇后屈膝行礼,声音温婉柔顺,无可挑剔。


    皇太后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皇后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皇后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她并未立刻叫起,而是任由皇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过了足足三息,才仿佛刚反应过来般,微微抬手:“皇后来了,平身吧。赐座。”


    “谢母后。”皇后依言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听闻母后近日偶感风寒,儿臣心中甚是挂念。特意让人寻了些上好的血燕窝和老山参送来,给母后补补身子。”


    皇太后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笑了笑,又像是没有:“你有心了。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点风寒就拖拖拉拉好些日子。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她的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皇后依旧平坦的小腹,“皇帝子嗣单薄,至今唯有太子一脉,皇后还要多加爱护才是正理。”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她入宫多年,怀孕五周时见红没有保住,此后便再无动静,这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强夺了死去林妃的儿子养在自己宫内,就是现在的太子。太后此言,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提醒她根基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稳固。


    “母后教训的是,是儿臣无能。”皇后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责。


    皇太后不再接话,转而拿起手边小几上的一本佛经,随手翻动着,状似无意地问道:“太子近来如何?哀家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心里怪想的。”


    皇后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她谨慎地回答:“回母后,太子一切安好,只是近日课业繁重,陛下严苛,儿臣不敢让他有丝毫懈怠,以免辜负陛下和母后的期望。待他功课稍缓,儿臣立刻带他来给母后请安。”


    “课业要紧,但身子骨更要紧。”皇太后放下佛经,目光重新落在皇后脸上,那目光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太子年纪尚小,才四岁稚龄,莫要逼得太紧了。哀家听说,他前几日在御花园跑跳时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可有此事?”


    皇后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那日太子确实摔了一跤,但此事已被她严令封锁消息,太后久居深宫,是如何得知的?


    “劳母后挂心,只是小磕碰,并无大碍。”皇后强自镇定地回答。


    “是吗?”皇太后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皇后心上,“哀家还听说,太子身边伺候的乳母和宫女,近日换了不少生面孔?连跟了他两年的那个贴心嬷嬷,也因‘年老体弱’被放出宫去了?”


    皇后的脸色微微发白。更换太子近侍,是她为了更牢固地控制太子,清洗掉可能存在的眼线而采取的措施,自认做得隐秘,没想到太后竟了如指掌!


    “是…是的。”皇后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原先是觉得那嬷嬷伺候得尽心,但近来确实精神不济,儿臣恐她照顾不周,便恩准她出宫荣养了。新挑选的宫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必定会更加悉心伺候太子。”


    皇太后静静地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的榻沿,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皇后的神经上。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皇后,太子是国本,是皇帝唯一的子嗣,他的安危,关系着社稷的稳定。伺候他的人,首要的是‘忠心’和‘稳妥’,至于能力,倒是其次。你说是不是?我看太傅沈述安该好好尽心辅佐才是。”


    “母后所言极是。”皇后低头应道,感觉额角有汗意渗出。


    “这宫里宫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皇太后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有些人,手伸得太长,总想着不该想的东西,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位置。皇后,你执掌凤印,统理六宫,这双眼睛,可得替皇帝、替哀家擦亮了,好好看着东宫,莫要让那些魑魅魍魉,有可乘之机。”


    皇后心中巨震,太后这话,分明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暗示她,她以及她背后母族的一些动作,并未能瞒过这双深宫中的眼睛。


    “儿臣…儿臣明白。”皇后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儿臣定当恪尽职守,护佑太子周全。”


    “嗯。”皇太后似乎满意了她的表态,语气缓和了些,重新拿起那串沉香木佛珠,在指间慢慢捻动,“你是太子的母亲虽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但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希望他好。哀家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她话锋一转,忽然提到了另一个人,“珠儿那丫头,最近总往哀家这儿跑,陪着哀家说话解闷,倒是难得有这份孝心。”


    皇后立刻警觉起来。珠儿公主近来与沈述安、云歌走得极近,她是知道的,没想到在太后这里也如此得脸。


    “珠儿天真烂漫,能得母后喜爱,是她的福气。”皇后谨慎地附和。


    “是啊,天真烂漫,没什么心机,看着就让人舒心。”皇太后意味深长地说,“这宫里,像她这样干净的孩子不多了。哀家年纪大了,就喜欢看着这些孩子们平安喜乐。前几日,珠儿跟哀家说,觉得林景轩,为人正直,是个栋梁之才。与他那父亲不同。以后不要为难了那个孩子,可怜他现在只有一个老母亲相依相伴的。”


    皇后猛地抬头,看向太后,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惊愕和怒意。林景轩!太后竟然亲自开口,提及林景轩!这是在明确地表示,她支持珠儿和林景轩,也是在间接地否定她想要将珠儿嫁入自己母族以巩固势力的打算!


    皇太后仿佛没有看到皇后骤变的脸色,依旧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有自己的缘分,是好事。我们做长辈的,有时候插手太多,反而适得其反。皇后,你觉得呢?”


    皇后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太后究竟意欲何为。但她终究是浸淫权力中心多年的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和体面。


    “母后…说得是。”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皇后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儿臣…受教了。”


    皇太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算是真心的浅淡笑容,她朝皇后招了招手:“过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皇后依言起身,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皇太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皇后放在膝上的手。太后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礼佛留下的淡淡檀香气,但皇后却感觉那触碰如同烙铁般滚烫。


    “好孩子,”太后的声音变得异常温和,仿佛刚才那些暗藏机锋的话语从未出现过,“你是大国的皇后,太子的母亲,身份尊贵,地位超然。有些事,不需要你亲自去做,有些心思,也不该你亲自去动。记住,‘皇后’这两个字,就是你最坚实的依靠。只要你不主动松开这份依靠,这后宫,乃至前朝,就没人能动摇你的地位。”


    她轻轻拍着皇后的手背,语重心长:“皇帝的身子…唉,你我都清楚。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稳得住。要让朝臣们,让天下人看到,皇室稳如泰山,后继有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该动的念头,趁早歇了。否则,一旦行差踏错,触怒了祖宗规矩,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到时候,就算是哀家,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这番话,可谓是图穷匕见,将警告摆在了明面上。皇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冰凉。太后不仅知道她在暗中布局,更是在明确告诉她,如果她敢趁着皇帝病重挟持太子、图谋不轨,那么太后绝不会坐视不管,甚至可能动用宗室和朝臣的力量,将她这个皇后废黜!


    皇后的脸色彻底失去了血色,她怔怔地看着太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看似颐养天年的老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和威慑。那是一种历经三朝、沉淀在血脉和制度中的底蕴,绝非她依靠母族势力短期经营所能抗衡。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哑声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定当…谨言慎行,恪守本分,绝不行差踏错。”


    皇太后凝视了她片刻,终于松开了手,重新靠回软枕上,脸上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淡漠:“明白就好。哀家也乏了,你跪安吧。”


    “是,儿臣告退。”皇后站起身,行礼,然后一步步退出了慈宁宫正殿。她的步伐依旧维持着皇后的雍容,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挺直的脊背微微僵硬,脚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走出慈宁宫,深秋的冷风一吹,皇后才惊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寂静的宫殿,朱红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仿佛一只巨兽闭上了审视的眼睛。


    她知道,今日太后的这番“敲打”,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路,她必须走得更加小心谨慎。而珠儿、林景轩、沈述安,乃至那个云歌,有太后在背后或明或暗地支持,已然成了她计划中最大的变数和阻碍。


    殿内,皇太后依旧倚在榻上,望着窗外。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对身边侍立的心腹老嬷嬷低声道:“去告诉珠儿和沈述安,让他们放手去做。哀家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他们撑一会儿。”


    “是。”老嬷嬷恭敬应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皇太后重新拿起那本佛经,目光却并未落在经文字句上。她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江山,绝不能落入外戚权臣之手。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