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笼中鸟

作品:《崩坏剧本的第三种写法

    那不是“人”的触碰。是一团凝聚的、带着重量的寒意,包裹在光滑的丝绸之下,缠上了苏冉的腰肢,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宣告主权般的姿态。


    苏冉想尖叫,身体却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意识,在绝对的清醒中,感受着这场诡异的感官洪流,被强行灌入另一个“苏冉”的人生——


    是嗅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混合着昂贵雪茄的烟气和宴会上残留的酒气,蛮横地冲入鼻腔,那是属于一个陌生男人的、充满占有欲的气息。


    是听觉耳边响起嘈杂的幻听司仪高亢的“礼成”、宾客们程式化的祝福掌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啼哭和叫闹、公婆带着口音却不容置疑的叮嘱、还有丈夫那永远平稳听不出情绪的嗓音……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是触觉带来持续的痛楚。沉重的、镶嵌宝石的婚纱勒得她窒息;硕大的钻戒箍在无名指上,冰凉僵硬;一次又一次,在产房里承受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听着医疗器械冰冷的碰撞声。


    是视觉的光影凌迟 ,婚礼现场刺目的镁光灯、豪宅里永不熄灭的水晶吊灯、医院新生儿监护室里幽蓝的光线、以及最后,病床上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死寂的雪白……


    这不是寻常的梦境,更像是一场强行的“人生灌输”。


    她被迫体验着那个“她”的一切:因一场意外认识了一对老人,又因一次酒后失控“如愿”嫁入了S市的豪门,成了“周太太”。婚后和公婆住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这个巨大的庄园化成了她的牢笼,她的行走范围。她学着知进退,懂礼仪,公婆的话是懿旨,丈夫的意愿是圣意。她的自我,从踏入这座宅邸的第一步起,就被要求彻底剥离。


    生活很快显露出它华丽袍子下的虱子。她像一台生育机器,生下了七个孩子。每一次怀孕、生产、哺乳,都像是在消耗她生命的本源。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成为了一个容器,一个渠道。孩子们的哭闹、教育、纷争;复杂的人情往来;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与精力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贴着“母亲”、“妻子”的标签,唯独没有“苏冉”,也没有"女儿"。


    她忙得晕头转向,手机里来自老家的未接来电从一天一个,到一周一个,最后沉寂下去。直到某个深夜,她刚把发烧的小儿子哄睡,窗外下着冷雨,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一行:“你爸今早走了,心衰,没告诉你,怕你担心。他最后一直念你的小名,有时间你们都回来一趟吧,带着孩子们。”


    那一刻,梦中的“她”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然后撕裂。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想立刻买最早的机票飞回去,扑到父亲灵前。她颤抖着拨通丈夫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优雅的钢琴曲和隐约的谈笑声。


    “什么事?”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我爸……走了……我要回去……”她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冷静到冷酷:“明天是集团签约仪式,你作为女主人必须出席。人都走了,回去也见不到。别任性,让外人看笑话。“


    “任性?”


    她喃喃重复,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回去!你必须回去!” 清醒苏冉的意识在咆哮,那股力量如此猛烈,以至于梦中的“她”感觉心脏骤然一缩,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尖锐的悲痛让她几乎弓起身子。现实中,苏冉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滚烫地滑入发间。)


    可梦中的“她”只是麻木地、习惯性地,将这股巨大的悲恸,再次压抑下去。那冰凉丝绸般的力量,禁锢了她的身体,也麻痹了她的意志。


    父亲的葬礼,她最终没能参加。理由是“孩子们离不开她”,“场面上的事情更重要”。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大宅里,穿着黑色的衣裙,胸口却像堵着一块巨石,连放声痛哭都显得不合时宜,因为今天是一个“ 喜庆“ 的日子。


    (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攫住了清醒的苏冉。她为梦中的“她”感到愤怒,也感到一种切肤之痛的恐惧。她不能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容忍自我被践踏至此?)


    这种被物化、被轻视的感觉,在一次母亲重病时达到了令人窒息的高峰。梦中的逻辑是混乱的,“她”只知道母亲病了,很重,必须回去。“她”哭着给丈夫打电话,几乎是哀求他能推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商业晚宴,陪她回去一趟,她好像变成一个不能独立行走的物件,只能依附着别人,甚至变得害怕独立出门。


    电话响了很久,接通的却是一个年轻、冷静、带着公式化礼貌的男声是丈夫的首席助理,姓赵。


    “太太,您好。先生正在与几位至关重要的海外董事进行视频会议,事关集团下一年度的战略布局。您知道的,先生为了这个项目投入了巨大心血,目前正处于关键时期,而且先生最近感冒了不舒服不适合乘坐飞机。”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耳膜,也刺痛着清醒苏冉的神经。


    “赵助理,我母亲病重,我只需要他陪我回去一天,就一天!”“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恳求。


    “太太,”赵助理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请您冷静。先生肩上的担子很重,整个集团上下下多少人都指望着他。您作为先生的贤内助,一向最是体贴、识大体。在这种关键时刻,更应该稳住后方,让先生没有后顾之忧才对。您这样……实在有些不体谅先生了。”


    “不体谅……”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也让观感的苏冉感同身受地蜷缩。清醒的苏冉能清晰地“听”到梦中那个“自己”内心崩塌的声音——那是对整个人生价值的彻底否定。她在他们这个精致而冰冷的世界里,究竟算是什么?一个需要被管理、被安抚、被控制的,美丽的附属品吗?


    梦境的最后,“她”老了,躺在私立医院顶级病房的床上,四周是雪白得刺眼的墙壁。孩子们早已长大,散落在世界各地,有着各自忙碌的生活。丈夫的身影依旧稀缺,她的身边只有无数的医护人员,她的私人助理,没有任何的亲人朋友。她像一件被使用完毕、陈旧过时的家具,被安置在这片纯白之中,等待着最终的归宿。


    目光落在枯瘦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翠**滴的翡翠镯子。是生下长子时,婆婆的“奖励”,价值连城。


    曾经,她为此沾沾自喜。


    此刻,那沉甸甸的镯子贴着嶙峋腕骨,只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禁锢。


    它像一个完美无瑕的镣铐,将她的一生圈禁在一个固定而华美的框里。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悔恨与不甘,如同苏醒的毒蛇,带着积攒一生的力量,猛然噬咬心脏。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快放我出去!!!”


    她是谁?这个终极的拷问,如同丧钟,在“她”和苏冉的脑海中同时敲响。


    苏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窗外,S市灰蒙蒙的天光刚刚透亮,映照着这间狭小、西晒严重却属于她自己的出租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肺部火烧火燎。


    她下意识地、急切地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皮肤光滑,没有任何镯子禁锢的痕迹。她又猛地摸了摸身侧的床垫,平坦而真实,没有任何下陷的痕迹,只有她自己残留的体温。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梦境带来的巨大悲痛、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她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枕边。


    那块丑不垃圾的玉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那熹微的晨光中,玉石若有若无的光亮好像消失了,颜色仿佛深了一些,像是……浸染了梦中那个“她”流不出的泪水,以及自己此刻惊魂未定的恐惧。


    梦中那被圈禁一生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和被操控的愤怒,真实得让她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反抗。她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未褪的颤抖,轻轻触碰那温凉依旧的玉面。


    这一次,感受到的不再是安抚燥热的温凉,也不仅仅是冰冷的警示,而是一种……共通的悲鸣,以及一种强烈的、来自灵魂深处的警醒


    绝不要,成为那个梦中的“她”。


    直到这时,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一个荒诞的念头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今天的梦真奇怪,按自己的性子,就算幻想也该是霸道总裁为她框框撞大墙,怎么反而自己被虐得体无完肤?


    还是跟……周序则,那个她新公司的大老板,太离谱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