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烬
作品:《蚕烬》 决定私奔后的三日,是我生命中最为漫长的七十二个时辰。
回到涵辉院偏厢的那个夜晚,我一夜未眠。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遍遍在脑中勾勒着那个疯狂的计划,推演着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然后再被自己的理智强行拉回现实的轨道。
天光微亮时,我开始行动。
我不能带走任何属于顾家的东西。
那些华丽的衣衫,首饰,甚至稍微好些的笔墨纸砚,都必须留下。
我只需要最朴素的衣物,和一些能支撑我们最初逃亡生活的细软。
我将那身靛蓝色布裙仔细藏好,又翻找出几件料子最普通的旧衣,打成一个不大的包袱。
妆匣里,还剩下几件当初未舍得让张诚当掉的金玉饰物,我将它们用软布包好,贴身藏匿。
这是我们的盘缠,是活下去的希望。
做这一切时,我的手一直在抖。
我开始更加虔诚地抄经,足不出户,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方小小的囚笼里,为最后的逃离积蓄着,或者说,伪装着最后一丝力气。
咳疾像是也感知到了我内心的风暴,时而偃旗息鼓,时而又猛烈发作。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刺密疼痛。
但我已顾不上了。
身体的痛苦,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知道,他也在准备。
他在想办法弄到马车,弄到通关文牒,弄到足以让我们远走高飞的银钱。
我们像是在走一条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
等待的第二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熟悉的噩梦。
顾玉池浑身是血,在黑暗的牢狱中向我伸出手,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猛地惊醒,冷汗湿透衣裳,心脏狂跳不止,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
我趴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许久才平复下来。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我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有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
我看着那血迹,愣住了。
也好。
我默默地用帕子擦去掌心的血迹,心中一片空茫。
若前方注定是毁灭,那么,能与他一同毁灭,也好过在这囚笼里,无声无息地腐朽成泥。
蜡炬成灰泪始干。
或许,我们便是那注定要燃烧殆尽、泪尽成灰的烛炬。
唯一的慰藉,便是在这最后的燃烧中,能彼此照亮,哪怕只有一瞬。
第三日,终于在我度秒如年的煎熬中,姗姗而来。
这一日,天色异常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府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下人们行色匆匆,连赵嬷嬷也显得心事重重,只草草交代了几句,便很少在我眼前露面。
这种反常,让我的心悬得更高。
是柳氏察觉了什么?
还是他那边出了意外?
我坐立难安,时间从未如此缓慢,也从未如此迅疾。
我既盼着子时快点到来,又恐惧着那一刻真正降临。
傍晚时分,我开始最后的准备。
我换上了那身靛蓝布裙,将包袱藏在床榻最隐秘的角落。
对着那面蒙尘的铜镜,我仔细地将头发包好。
我没有再去看鬓角的白发。
不重要了。
一切都将在今夜,有一个了断。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一点点吞噬了天地。
巡夜人的梆子声,像催命的符咒,一声声,一声声。
子时将近。
偏厢外一片死寂。
赵嬷嬷早已歇下。
我最后检查了一遍周身,确定没有任何疏漏。
然后,我吹熄了屋内唯一的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之中。
推开房门,闷热的夜风迎面扑来。
我像一只夜行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凭借着记忆和直觉,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祠堂的路。
黑暗中,每一个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草木皆兵。
我拼命克制住想要回头退缩的冲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去见他,跟他走!
祠堂那扇木门,再次被我推开。
幽暗的烛光,映照着森然林立的牌位,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我这大逆不道的行径。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角门。
推开。
荒草小径。
矮墙。木门。
一切如同三日前。
我站在竹意苑的后门外,抬起颤抖的手,用我们约定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仅仅三下。
门内,立刻,传来了回应。
门闩被迅速拉开。
门开了。
他站在门后。
依旧是那身灰色的布衣,依旧瘦削。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然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走!”
我们迅速穿过荒废的小园,来到竹意苑一处偏僻的角门。
门外,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沉默地坐在车辕上。
他扶着我,迅速登上马车。
车厢内狭窄而简陋,充斥着尘土和干草的气味。
我们紧紧挨着坐下。
马车,在车夫一声低低的吆喝声中,缓缓启动,车轮碾压着青石板路面,发出碌碌的声响。
我们逃出来了?
就这样离开了那座囚禁我们的牢笼?
太不真实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他没有看我,目光透过车厢窗帘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马车驶出顾府所在的街巷,转入更为宽阔的街道。
京城的夜景在窗外飞速掠过,灯火零星。
希望,开始腾升。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成功?
也许命运,终究会给我们一条生路?
然而。
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不给我丝毫的放松与欢喜。
由远及近,如同雷鸣。
不止一骑!
顾玉池的脸色瞬间剧变,他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后方街道的尽头,火把骤然亮起,如同一条快速移动的火龙,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追兵!
顾家的人,还是官府的兵丁?
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快!再快些!”顾玉池对着车夫厉声喝道。
车夫拼命鞭打着马匹,马车骤然加速,在街道上疯狂奔驰,颠簸得快要散架。
然而,身后的追兵,速度更快。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
我们这辆普通的马车,如何能与训练有素的快马相比?
绝望。
呵。
完了。
还是逃不掉。
我看向顾玉池,他也正看向我。
在那光影交错的车厢里,我们的目光相遇。
没有言语,没有惊呼,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绝望与认命。
他忽然伸出手,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
“对不起……烛泪……”
他在我耳边低语,带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还是……连累了你……”
我用力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肩头粗糙的布料。
不,不是连累。
是心甘情愿。
马车在一个街口,被蜂拥而至的追兵,团团围住。
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刺眼的光芒透过车帘缝隙,射入车厢。
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顾府的大管家:
“二公子,少夫人,请下车吧。夫人在府里等着呢。”
世界,在那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火把跳跃的刺目的光。
请下车吧。
夫人在府里等着呢。
顾玉池拥抱着我的手臂,僵硬了一瞬,然后,松开了。
他低头,看向我,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苦涩的笑。
“终究……还是逃不过。”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率先起身,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身影在火把的包围下,显得愈发单薄。
我跟着他,踉跄地下了马车。
双脚踩在地面上,一阵虚软。
夜风卷着尘土和火把的烟味扑面而来,让我一阵剧烈的咳嗽,站立不稳。
周围,是黑压压的家丁,还有几名按着腰刀的官差。
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有麻木,唯独没有意外。
仿佛我们这场飞蛾扑火般的逃亡,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一个结局。
大管家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顾玉池身上:“二公子,何苦如此?”
顾玉池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夜空。
“带走。”大管家挥了挥手。
立刻有家丁上前,强硬地分开了我们,要将我们押上另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就在被拉扯开的那一瞬,顾玉池猛地转过头,目光穿透人群,死死地锁住我。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看懂了。
他在说:“活下去。”
不!
我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我不要一个人活下去!
在这没有他的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们已被彻底分开,推搡着,塞进了不同的马车。
车门关上,落锁的声音,像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我们之间。
回府的路,比逃离时更加漫长,更加绝望。
我被直接带回了涵辉院偏厢。
这一次,门外多了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把守。
赵嬷嬷站在屋内,脸色灰败,看到我进来,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
失败了。
彻底失败了。
不仅没能逃离,将他彻底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氏会如何处置他?
家族会如何对待他这个“玷污门风”、试图携嫂私奔的“逆子”?
我不敢想。
每一次思绪触及此处,都像是被无形的刀刃凌迟。
天亮时分,柳氏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绛紫色衣裙,鬓发纹丝不乱。
她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我这空旷的偏厢里。
她没有斥责,没有怒骂。
“谢烛泪,”
她开口,
“我原以为,你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看来,是我看走了眼。”
我垂着头,沉默。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呵。
“玉池年少无知,被你这狐媚子迷惑,行差踏错,尚可说是情有可原。”
“可你,身为长嫂,不知廉耻,勾引小叔,悖逆人伦,企图私奔,将我顾家百年清誉置于何地?!”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话锋一转,
“玉池,家族自有家法处置。至于你……”
她停顿了一下。
“看在谢家的面子上,我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涵辉院偏厢,即日起,便是你的归宿。是生是死,皆看你自己的造化。顾家,不会再有你这个人。”
她说完,不再多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门,被重新关上,落锁。
我依旧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柳氏的话,像最后的判决,将我钉死在了这方坟墓里。
“不会再有你这个人。”
是啊,从今往后,谢烛泪,便等同于死了。
被家族除名,被世人唾弃,被困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慢慢地腐烂、消失。
那他呢?
“家族自有家法处置”
他们会如何处置他?
是动用私刑?
还是将他送往官府,承受更大的屈辱与刑罚?
抑或是将他远远放逐,永世不得回京?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我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不。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他们会不会为了彻底掩盖这桩丑闻,为了永绝后患,对他下毒手?
我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
如果我们的爱情注定不容于世,如果我们的相守注定是奢望,那么,至少我要用我的方式,为我们这荒诞而惨烈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
一个与他同在的句号。
我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我转身,开始行动。
我翻找出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
那些不再需要的旧衣,废弃的纸张,甚至那床带着霉味的棉被。
我将它们,一件件,堆放在房间的中央。
然后,我拿出了火折子。
擦亮。
微弱的光焰,在昏暗的室内跳跃起来,映照着我苍白平静的脸。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们的丝,早已吐尽。
我们的泪,也早已流干。
剩下的,只有这最后的燃烧,这最终的成灰。
我俯下身,将手中的火苗,引向了那堆承载着我所有的杂物。
火焰,触碰到干燥的布料,先是冒起一缕青烟,随即,橘红色的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迅速地蔓延开来。
热浪扑面而来,火光跳跃着,将整个偏厢映照得一片通红,也映照着我站在火前决绝的身影。
我没有逃跑,没有呼救。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旺,吞噬着桌椅,吞噬着床榻,吞噬着这间囚禁了我所有爱与痛的牢笼。
浓烟开始弥漫,呛得我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我没有移动分毫。
高温灼烤着我的皮肤,带来刺痛。
但我仿佛感觉不到。
我的目光,穿透熊熊的烈火,仿佛看到了那座阴森的祠堂,看到了那个荒废的小园,看到了他站在门后,那双死寂荒芜的眼底,为我重新燃起的光亮。
“玉池……”我喃喃低语,声音被火焰的噼啪声吞没。
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他对我微笑,一如三年前上元灯会,那个惊鸿一瞥的瞬间。
这就够了。
能在这最后的时刻,与他同在,就够了。
哪怕是幻觉。
我向前一步,踏入了那焚尽一切的光明之中。
烈火,最炽热的拥抱啊,瞬间将我吞没。
疼痛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是解脱般的轻盈。
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们,终于以生命为代价,将这首泣血的诗,演绎到了最终的篇章。
从此,世间再无谢烛泪,亦无人再知顾玉池。
只有那首《无题》,在千年的月光下,被后人反复吟诵。
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们的血与泪,是我们共同写下的,永恒的墓志铭。
最后,我想说点什么。
一、 为何是李商隐?
李商隐的《无题》诗,其永恒的魅力正在于它的无题 ,在于它指向的模糊性与多重阐释空间。
它可以是爱情,可以是仕途,可以是人生际遇的种种怅惘。
我们不知道阻隔牛郎织女的银河具体指代什么,正因如此,那条银河便成了所有人生命中某种无形壁垒的象征。
在《烬蚕》中,我刻意继承了这种不确定性。
顾玉池为何被牺牲?
是具体的党争,还是家族利益的权衡?
我的故事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
因为重要的不是具体的原因,而是那种个体在庞大的结构性力量(家族、礼教、命运)面前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是李商隐在晚唐政局中的感受,是谢烛泪在深宅高墙内的窒息,同样,也是现代人在社会规训、生活压力与无形枷锁下,时常感受到的共通困境。
我们都在各自的“谢府”中,面对着不同的“柳氏”,感受着不同形态的“礼教”束缚。
二,故事基本立意
故事名为《烬蚕》,其立意核心,便是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诗的演绎。
1. “丝”即“思”:爱作为存在的证明
在故事中,“丝”被具象化为蚕吐出的丝线,是记录册上隐秘的笔迹,是那枚未完成的蚕丝香囊,更是谢烛泪与顾玉池之间无法断绝的思念本身。
这种“思”,在伦理的禁忌下,无法光明正大地存在,只能通过这种作茧自缚的方式来表达。
这隐喻着一个深刻的命题:在一个压抑的环境中,爱,往往以自我消耗为代价。
他们如同春蚕,吐出的每一根丝,都是生命形态的外化,直至“丝方尽”,即生命终结。
然而,这并非被动的消耗,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与坚守。
即使在最无望的境地里,他们依然通过“吐丝”来确认自己的情感,确认自身的存在。
2. “烬”:于毁灭中完成自由
如果说“吐丝”是在绝境中的坚守,那么最终的“成灰”,则是一种极致的反抗与自我完成。
谢烛泪选择投身火海,并非简单的殉情,而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个体,所能进行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主体性宣告。
她的身体被禁锢,名分被剥夺,未来被扼杀。
她无法决定如何生,但她可以决定如何死。
那把火,是她用自己的意志点燃的。
她将囚禁自己的牢笼连同自己的肉身一同焚毁,完成了从被毁灭到主动选择毁灭的转变。
在蜡炬成灰的仪式中,她不再是礼教的牺牲品,而是成为了献祭于自身爱情信仰的勇敢者。
火焰吞噬了她的生命,却也正是在这一刻,她获得了灵魂上绝对的自由。
因此,《烬蚕》想表达的,并非爱的脆弱,而是爱的绝对与凛冽。
当爱无法在现实中安居,它便选择在毁灭中永恒。
三,为什么营造的那么痛
我们为何要看一个注定悲剧的故事?为何要承受这种情感的折磨?
因为,伟大的悲剧不是为了让人绝望,而是为了洗涤与升华。
他们的痛如此极致,以至于映照出我们日常痛苦的微不足道,同时也激发了我们内心深处对纯粹、执著与勇气的向往。
他们的毁灭,不是价值的湮灭,恰恰相反,是价值的确认。
他们用生命证明了,有些东西,如真挚的情感、个体的自由意志比生命本身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