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玉惊澜
作品:《荡舟醉梦》 墨逍的话如同魔咒,依旧在木尘耳边反复回荡,迫使他不堪重负地回忆过往。
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前,木尘尚是个未曾历经过沙场血战的小神仙。
某个寻常的日子,他遇见一个于河边悠闲垂钓的青衣人,那身影却莫名让他驻足多看了几眼。谁能料到,这次看似平常的相遇,竟会牵扯出日后数不清的纠葛与痛楚。
那人自称是妖类,木尘却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并非妖族气息,而是独属于魔的、阴冷而危险的气质。
尽管对方刻意收敛,但仍透出丝丝锋芒,依旧难以完全掩盖。可奇怪的是,木尘竟未从这份魔气中感知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那时神魔关系剑拔弩张,稍有摩擦便是不死不休的血战。如今虽不再明火执仗的厮杀,但两界的人相遇时,表面上会颔首作揖,暗地里却无不高度戒备,以免对方出手。
所以李淮刻意隐瞒魔族身份,木尘心下明了,也予以理解。
李淮曾经告诉他,两界的梁子,十万年里总要清算三回。
第一回,正发生在木尘出生那年。
彼时神魔两界实力不相上下,厮杀惨烈至天地倾斜,四极崩塌。后有上古神灵现身,方才勉强平息了这场持续近千年的战争。
双方皆因这场战争元气大伤,代价惨重,实为两败俱伤。
战后,两界走向截然不同。神界休养生息,日益昌盛;魔界却因内部暴政与动荡迅速衰败,曾经的繁华盛景沦为一片焦土炼狱,万年根基尽毁。
第二次神魔大战距上次战争时隔约五万年。
玄渊大帝下令,木尘五万岁便披上战袍,跟随众人征战魔界,杀敌无数,得人赏识。
至于第三次……无人知晓其期,但推演天机,大约也就在这四万年之内了。
“何时春雨来,与君共赏之”
——李淮
这是那人最后给木尘留下的一封简短字条,自拆开那方薄纸的那日起,每个深夜都成了无尽的煎熬,那寥寥字句在他脑海中翻涌不休,刻骨铭心。
他在等,等一场承诺中的春雨。
如今四季辗转,春雨依旧如期而至,却再也无人,与他同赏。
“木尘神君~”一道悠闲拖沓的语调,打破了木尘沉重的思绪。
木尘回头,就见那狐狸笑嘻嘻地将一块玉佩晃到他眼前。
“这是墨逍大人之前赐下的,说此物能感应神君开辟空间时的法力波动,我就是循着这符石的指引,才寻到了您。”
木尘接过玉佩,仔细端详,这玉佩仅有巴掌大小,通体剔透,触手温润生凉。
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而在玉佩的右下角,清晰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尘”字,笔触精雕细琢,绝非俗物。
狐狸精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对了神君,墨逍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墨逍那冷清的语调,“‘春雨将至,您准备好见故人了吗?’”
木尘盯着掌心的玉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时李淮笑着将玉佩系在他腰间:“刻了殿下的字,便是我的人了。”
原来有些执念,真的会穿过时光,沉甸甸地砸在掌心跳动的位置。
“神君?”狐狸踮着脚尖凑近,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木尘的手背,“这破玉哪值得您盯着发呆呀。”
狐狸的尾巴在他眼前晃成虚影,木尘却恍若未闻。
三百年了,他以为这块见证过彼此誓言的玉佩早已随着那人一起,永远沉睡在堕神崖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他想起昨日在墨逍木屋里看见的那幅水墨画留白处,分明有着李淮独有的笔癖,收尾时微微上挑的笔迹。
可那木屋分明是墨逍的住所。
木尘的眼神在狐疑与一丝不敢期待间反复游移,抬脚就要回木屋找墨逍问个明白。
狐狸却闪身拦在他面前:“神君要去哪里?”
木尘脚步不停:“墨逍住处。”
狐狸歪着头:“那间木屋?墨逍大人早已离开那里了。”
木尘蹙眉:“那你可知墨逍现在在何处?”
狐狸精的竖瞳狡黠地绕着木尘转了一圈,灵机一动道:“这可不好说呀……”
木尘明了其意,面上强撑着镇定:“若是如实相告,日后你若遇到麻烦,我可帮你一次。”
狐狸顿时笑逐颜开:“当真?他呀,回魔界了。”
“魔界”二字刚落,木尘已转瞬消失。
同一时刻,魔界血月当空,烟雾缭绕。
墨逍站在大殿中央,他面前站着一个笼罩在阴影中的男子,脸上戴着青铜鬼面。
“大人要的是温水煮蛙,谁准你把木尘逼得跳脚?”
“还有,你强逆尸傀术的反噬魔气,波动剧烈得整个魔宫都闻得到!”
墨逍挥开对方手臂,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他咬牙道:“不过是借我之手试探木尘,现在倒来兴师问罪?”
“住口!”
骨哨声响起,墨逍瞳孔骤然收缩,膝盖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地面,瞬间诡异的符文缠绕着他全身,他死死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保住最后一丝清明。
血月被乌云彻底吞噬的刹那,魔界大地剧烈震颤。
墨逍周身魔气如黑色飓风暴走,却死死攥着藏在袖中的铃铛,这是他暗自炼制的法器,此刻正拼尽全力压制着体内翻涌的禁忌之力。
“还敢藏私?”鬼面人冷笑,骨哨声陡然尖锐。墨逍喉间发出低吼,七窍渗出黑血,意识在清明与混沌间反复撕扯。
随着骨哨声再变,墨逍喷出一口心头血,黑雾彻底笼罩他的双眼,最后一丝清明消散被吞噬。
魔气翻涌的魔界大门前,木尘与墨逍恰好撞见。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木尘拦在他面前。
李淮当年无缘无故跳崖,对他而言一直是未解之谜,他猜测墨逍必定知晓背后隐情。
墨逍眼底猩红:“想知道?”
他极力压制着蠢蠢欲动的暴戾魔气,转身背对着木尘道:“我说过,替我做一件事。”
木尘已下定决心:“何事。”
墨逍:“去找一只鬼。”
“鬼?”木尘有些疑惑。
“一只特别的鬼。”墨逍道,“就在人间的''烛笼''里,那鬼的身上有我的半缕魂魄。”
木尘依言来到墨逍所说之地,眼前的景象却令他颇感意外。
街道上人声鼎沸,行人往来如织,谈笑风生,这与他预想中阴气森森、人人闭户的萧条景象大相径庭。
“请问‘烛笼’怎么走?”木尘拦住了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婶。
大婶热情道:“哟,外乡人吧?我们正要去烛笼呢,你可赶巧了,今儿个有杂耍,一道去呗!”
木尘心中疑惑,再次确认道:“杂耍?我说的可是那关着鬼的‘烛笼’。”
“可不就是看那鬼的杂耍嘛!”大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小郎君得记着,千万别和那鬼对视,听说一旦被它盯上,他保准会缠上你哩!”
墨逍告诉他,这只是个因前世积怨太深而滞留人间的弱鬼。
可眼下看来,当地人竟拿他当消遣,简直不知死活。
烛笼的布置远超木尘想象,他原以为会是个贴满符咒的锈铁笼,谁知眼前竟是张灯结彩的华丽舞台。
丝绸缎带盖在台阶上,最上方的鎏金座椅上,一位翘着腿的少女正托腮张望,木尘前些日子见过,她是当朝的公主。
再往下的六张座椅坐着锦衣华服的贵人,下三排则是富家子弟。
最危险的底层区域挤满了寻常百姓,距离笼子不过五步之遥,木尘的心沉了下去,这样的距离,若是鬼暴起,顷刻间便能伤及周遭凡人。
“借过。”木尘正要往前挤,却不小心踩到一个汉子的脚。
“嘶...你这一脚够实在的。”男人皱着眉活动了下脚踝,见并无大碍,冲对方摆了摆手,“得亏不是铁鞋,不然非得折这儿!”
木尘旋即拱手致歉,顺势问道:“此处阴气诡谲,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前来?”
汉子挠着后脑勺咧嘴笑:“就图个稀罕!平日哪能瞧见真鬼蹦跶,再说了有道长坐镇,那鬼就是有通天本事也逃不出来。”
木尘垂眸掩去眼底警惕,能让凡人罔顾生死聚集于此,背后怕不是有人设局,况且活人扎堆的地界阴气竟异常重,恐怕事情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笼中鬼残破白衣染血,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正无声跪坐其中。
鬼的脖子上套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贴满符纸的铁链分别固定在笼子四角。
木尘一眼就看出,那些符纸贴得杂乱无章,这封印根本困不住它,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能清晰感受到这鬼魂散发出的灵力波动,那分明是修仙者特有的气息。
这人前世分明是个修仙之人,却道途未成,反化为了鬼。
此刻,一个蓝袍道士挥着拂尘登场,人群顿时沸腾,道士故作高深地捋着胡须:“诸位静一静,今日能齐聚于此,都是缘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道士说完,周围便又沸腾了起来,铜钱如雨点般抛向舞台。
木尘冷眼旁观,却被眼尖的道士盯上,凑过来笑着道:“这位公子仙风道骨...”
木尘懒得纠缠,随手扔了几枚铜钱打发,道士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道士拍了拍手扬声道:“现在,好戏开场!”
道士拿出一个鞭子,扬起鞭子抽向鬼,鬼嘶吼一声,站了起来,头不停甩动,众人见状,竟兴奋喊道:“好,再来一个!”
再来一下,这鬼可就不会这般温顺了。
道士果然又扬了一鞭,鬼彻底被激怒,他以飞快的速度移到了笼子边,与一个来不及躲闪的看客四目相对,那人顿时瘫软在地,幸而被同伴及时拉开。
众人吓得不敢动弹,生怕被鬼注意到。
“救命啊!”
“道长!道长在哪?”
人群炸开了锅,一片混乱中,木尘瞥见那蓝袍道士正猫着腰溜走,怀里鼓鼓囊囊塞满了铜钱。
最后一根铁链崩裂的声音格外刺耳,鬼撕开铁笼,苍白的手探出。
人群哭喊着四散逃跑,木尘闪身上前,与鬼对视的刹那,竟觉几分眼熟,但时间紧迫,他顾不得想那么多。
木尘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符纸,迅速掐诀念咒。
“定!”
符咒精准地贴上鬼的额头,那狰狞的身影骤然僵住,保持着扑击的姿势定格在半空。
骚动渐止,百姓们惊魂未定地窃窃私语,忽然人群自动分开,原来是公主在侍卫簇拥下缓步走来。
“这就是国师说的那只鬼?”公主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被定住的鬼。
木尘上前行礼:“公主陛下,此鬼凶险异常,还请允许在下将其带走处置。”
公主语气淡漠:“既已制服,便带走吧,本公主对这等邪物没兴趣。”
木尘拱手:“多谢公主陛下。”
公主转身离去,侍卫们紧随其后。百姓这才松了口气,有人咒骂那骗钱害人命的道士,也有人庆幸逃过一劫。
木尘不再耽搁,带着鬼径直前往墨逍的住处。
暮色四合时,木尘带着被符咒封印的鬼来到墨逍住处。
柴扉半掩,院内飘着药香,墨逍正倚着柴堆饮茶,见木尘到来,道:“神君动作倒是快。”
“少废话。”木尘将鬼定在院中槐树下,“现在可以说了?”
墨逍不答,慢条斯理地绕着鬼踱步,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残破的符咒,道:“堂堂修仙者,沦落至此。”
木尘看了一眼鬼,没有理会,只是冷声追问:“那玉佩为何会在你手里,当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墨逍唇角微勾:“你觉得,我凭什么告诉你?”
木尘攥紧拳头。
墨逍接着刺激木尘道:“怎么,神君真的如此在乎?”
话音未落,木尘右手已直取墨逍咽喉,左手暗掐剑诀。
墨逍不避不让,在最后一刻突然侧身,黑袍翻飞间已反扣住木尘手腕。
“神君的身手倒是不错。”墨逍轻笑,手上力道却陡然加重。
木尘眼中寒光一闪,左腿如鞭横扫而出。墨逍被迫松手后撤,却见木尘变招奇快,一记手刀已劈向他的颈侧。
两人身影在院中急速交错,转眼间已过十余招,拳脚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砰!”
墨逍抓住破绽,一记肘击将木尘逼退数步。
他欺身上前,右手扣住木尘咽喉,将其按在地上。
墨逍俯身,长发垂落在木尘脸侧:“神君现在可真是狼狈。”
木尘瞳中金光闪烁,墨逍脸色微变,立即松手后跃,就在他离开的瞬间,原先所在的地面已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痕。
木尘缓缓起身,眼中金光渐敛,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声音冰寒刺骨:“你以为你是谁。”
墨逍整了整衣襟,神色恢复从容:“我不过是个知道些往事的路人罢了。”
木尘面上不屑地看着墨逍故弄玄虚的把戏,纹丝不动,袖中紧握的掌心却沁出冷汗,他对上墨逍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眼神,对方却嗤笑一声率先撤去周身魔气。
墨逍来到了被定住的鬼身旁,伸手撩开他额间的符纸,将那鬼苍白的脸露了出来,转向木尘:“神君不妨先看看这鬼,可觉得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