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容初现
作品:《咸鱼不翻身》 天色将晚时,顾攸停在一片看似杂乱无章的石林前。这些巨石饱经风霜,与周遭山岩浑然一体,寻常人即便路过,也只会当作天地造化,绝不会多看一眼。
他侧首看向身旁满眼困惑的沈念,唇角微扬,轻轻握住她的手。“跟紧我的步子,一寸都错不得。”
言罢,他神色一肃,凝神静气,踏出了第一步——正是看似毫无道理的“左三”,精准落在三块品字形分布的乱石中央。
沈念屏息凝神,紧随其后。
奇妙之事发生了。就在他脚步落定的瞬间,身旁几块巨石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挪移开寸许,露出原本被完全遮蔽的一线空隙。
“右四。”顾攸低语,身形已如游鱼般灵巧右滑。
沈念只觉眼前一花,方才移动的巨石似又改变方位,眼前景象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一条本不存在的蜿蜒小径,在移动的石影间若隐若现。
他步伐不停,口中念着旁人听来毫无规律的步诀:“前七......后一......坤位转巽位......”
每一步踏出,周遭石林都如活了过来,开辟出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狭窄通道,而身后来路则在巨石移动间悄然隐没封死。
最后一步“踏艮位,归中宫”落下,顾攸身形稳稳站定。
只听“咔”一声轻响,似机括终于咬合到位。眼前最后两块交错巨岩缓缓沉降,让出通路。一片豁然开朗的翠色谷地,伴着浓郁到令人心悸的灵气,扑面而来。
而那条由奇门遁甲守护的石林通道,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恢复成最初那片看似永恒不变的乱石阵。
怪不得世间知晓青囊谷所在者不过四五人——纵然此谷近在眼前,凡夫俗子亦无从察觉。
沈念跟在顾攸身后深入谷地,翠谷中湿气凝成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光泽。几十处屋舍点着烛火,远望如夏日流萤。万籁俱寂,唯有微风拂过广阔药田时带来的沙沙轻响,以及远处溪水流淌的潺潺之音,更衬得此地幽深宁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包裹了沈念,让她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顾攸领着沈念直奔一处,不多时便至一扇木门前。他轻叩门扉,里面传来老者悠长的声音:“谁啊?”
“是我,顾攸。义父可歇下了?”
沉默片刻,正当顾攸欲再叩门时,门开了。烛光从门内流泻而出,映照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老者双鬓微白,眼角虽皱纹横生,但身姿挺拔,:“你小子怎舍得来了?”
深夜到访本不合礼数,被这一问,顾攸更显赧然。他不自觉挠了挠后脑,恭声道:“孩儿此番前来,是有事需义父相助。”说罢将身后的沈念轻轻牵出,“这位沈姑娘因我身中奇毒,我怕再耽搁就......”
不待他说完,老者便将二人让进屋内:“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沈念略显拘谨地坐在一侧,眼下有求于人,她只垂眸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屋内药香袅袅,让人心神宁静。
老者看了眼顾攸紧张的模样,又瞧瞧他身后沉默的姑娘,温声道:“左手伸上来。”
沈念上前坐下,将左手置于桌上。老者三指搭脉,时而细看她面色,时而微微摇头。这番举动,让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攸忍不住问道:“义父,如何?”
老者收回手,徐徐道:“毒性虽烈,却未攻心脉,并无大碍。”
闻言,二人悬着的心才算落下。顾攸又问:“那义父方才摇头,所为何故?”
老者两指微屈,轻敲顾攸额头,略带嗔意道:“我是在想,若不是这姑娘,你小子就不知道来看看义父?”
这话落入沈念耳中,顿觉面颊发烫,不自在别开视线。顾攸显然也没料到义父如此直白,一时语塞,耳根微红。
老者转而问沈念:“姑娘叫什么名字?”
“沈念。”
“家中几口人,都以何为业?”
“原本三口人,如今只余我一人。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沈念语声平淡,无波无澜,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落寞。
顾攸不忍继续这个话题,插言道:“义父,这毒何时能解?”
“明日我便让苦荞送药来,连服三日即可。”
顾攸长舒一口气。老者见二人面带倦色,也不再多问,只让顾攸带沈念去从前住的屋子歇息。
二人作揖告辞。秋夜凉风拂面,带来丝丝谷麦清香。
“义父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心直口快了些。”顾攸温声道,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沈念身上。
沈念笑道:“无妨,他是你义父,问这些也是常情。而且......他让我想起一个人。”她望着此处简朴的木屋,没想到一派掌门居所竟也如此朴素。
“谁?”
“我娘。”沈念的母亲虽在她八岁时便离世,但她仍记得娘亲喋喋不休的模样。幼时她听烦了便捂住双耳,娘亲就扯着她的耳朵念叨。她哭闹着找爹爹,爹爹总是满眼无奈地看着她:“小宝,做错事就要好好听话。”想到此处,沈念唇角泛起一丝苦涩——不知天上的爹娘可曾团聚?
顾攸默然,望着沈念单薄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
回到房中,顾攸让沈念睡在里屋,自己在门口点燃艾草驱赶蚊虫——想必是方才瞧见沈念挠痒,特地去寻来的。艾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看着他如此细致的举动,沈念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却又夹杂着几分不知所措。
翌日,名为“苦荞”的小丫头送来汤药。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沈念,听说顾哥哥带了个姑娘回来,本以为是个绝色,不想竟如此平凡。除了鼻梁高挺、肌肤白皙,再无甚亮点,身子骨也瘦弱得很,毫无女子该有的曲线之美。这般姿色,怎配得上顾哥哥?苦荞边看边叹气,沈念被她盯得发毛,又瞧她满脸失望,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苦荞摇摇脑袋没说话,依旧满脸憾色。
喝完药,又有人抬来盛满药材的木桶,沈念身着里衣踏入其中。温热药汤漫过肌肤,带来舒适的感受。药香有安神之效,不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过了一刻,苦荞在外唤了半晌无人应答,进屋才见她已然睡熟。她轻轻推醒沈念,告知掌门还在大厅相候。
沈念睡意未消,更衣后便随苦荞前往大厅。
步入大厅,只见掌门正悠闲地逗弄着一只灵巧的鸟儿。顾攸含笑立于一侧,目光温和。那小鸟机敏异常,见有人来便扑棱着翅膀尖声叫道:“来人啦,来人啦!”众人闻声望向门口,只见沈念正一脸趣味地盯着那只白首蓝羽的小家伙。
“好伶俐的小东西,竟会说话。”那鸟儿歪着头打量她片刻,竟轻盈地落在她的肩头。羽毛拂过她的脸颊,带来轻柔的触感。
顾攸在一旁温声解释:“它叫小七,最是亲人。”
“为何取名小七?”
“因是义父六月初七那日在花鸟市所得。”
沈念点头轻笑:“倒是好记。”
掌门挥手遣退旁人,只留顾攸与沈念二人。他凝视沈念面容,沉声道:“青囊谷多年不接待外人,你既是我孩儿带回,也须显出足够诚意。”
顾攸面露疑惑:“义父?”掌门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仍锁定沈念。沈念不明所以,诚意莫非是指银钱?可她身无长物。“还望掌门明示。”
掌门冷声道:“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话音甫落,顾攸愕然望向沈念——这竟不是她的真容?难道这一路上,她都戴着易容?自己竟丝毫未觉,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复杂情绪,既惊讶又隐隐有些被欺瞒的涩意。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视,试图找出破绽。
沈念亦震惊不已。六年来从未有人识破爹爹的易容术,但转念一想,对方既是青囊谷掌门,能看破也不足为奇。
“此乃幼时家父让我服下丹药所致,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化解。”沈念言辞恳切,她是真不知解法,也早已习惯了这副容貌。
掌门见她神色坦然,眼神澄澈,便取过一旁汤药递给她。药气氤氲,苦涩味弥漫开来。顾攸不安地低唤:“义父......”那语气竟似怕掌门下毒一般。掌门轻哼一声,并不解释。
沈念接过药碗,想起幼时每次喝药,娘亲总会备好甜糕。那时的药再苦,咽下后总有甜意化解,如今只浅尝一口,苦涩便弥漫舌根,让她蹙眉难以下咽。她深吸一口气,将药汤一饮而尽。
饮毕不久,沈念只觉面上肌肤一阵刺痒,搓揉间落下许多白泥,继而泛起灼热刺痛。耳际已悄然翘起一层薄皮。她不敢妄动,只得向顾攸投去求助的目光。顾攸正欲上前小心揭下那层薄皮,却被掌门挥手打开:“生扯还想不想要这张脸了?”
说罢取出一瓶茉莉香味的香油,轻柔敷于沈念面颊:“若再晚上几年,恐怕就永远取不下来了。给你弄这东西的人,真是糊涂!”
沈念被这呵斥惊住,想到爹爹,不由泛起苦笑。或许爹爹也未料到会这般突然撒手人寰。
香油清凉润滑,那层薄皮自行脱落,露出底下细腻的肌肤。
就在那一刹那,顾攸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攫住了。他猝不及防,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有片刻的凝滞。那是一种纯粹的、对超出预期的“美”的本能反应。
然而,这失神仅仅持续了一息。
悬剑锋多年的教养立刻如警钟般在脑中敲响——“非礼勿视”。如此直视一位姑娘的容颜,实非君子所为。他几乎是仓促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未散尽的惊艳,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心底涌起一阵罕见的懊恼与自责,顾攸啊顾攸,你怎可如此失态!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药架或窗外翠竹,试图显得平静自然。可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太过深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脑海。他的眼角余光,他的所有感知,却仿佛不受控制般,依然不自觉地萦绕在她身上。
沈念已多年未见自己真容,此刻见顾攸眼中掠过惊艳,掌门也面露诧色,不由心生好奇。
她不由自主地轻抚双颊,迟疑地走到最近的铜镜前。
镜中之人,令她一时怔忡。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方才洗去易容时只觉面上清凉,此刻对镜端详,竟恍如隔世。那张脸依稀是旧时轮廓,眉如远山,眼若秋水,鼻梁上那点小小凸起也未曾改变。
可偏偏,又全然是另一个人了。
从前那张脸平淡无奇,眉疏目浊,肤色黯淡,是扔进人海便再寻不出的模样。她曾对镜自照无数次,从未觉得不妥,甚至暗自庆幸——这般容貌,最是便宜行事。
而今尘垢尽去,肌肤透出久未见光的莹润,疏淡的眉显出清隽形态,总是低垂掩藏的双眸,此刻清亮如水,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难言风致。五官仍是旧时格局,却如蒙尘明珠被拭净,处处透着光彩。
她微微侧首,镜中人也侧首。
她蹙眉,镜中人也蹙眉。
本该熟悉的动作,映在镜中却生出几分陌生韵致。从前做任何表情都平淡无波,而今眉尖若蹙,便似轻愁笼罩。唇角微扬,竟有清辉流转。
原来并非面目全非,只是尘尽光生。
她望着镜中清丽容颜,恍惚间觉得那不是自己,又分明正是自己。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裹挟着迟来的认知,缓缓席卷而来。
掌门凝视着沈念逐渐显露的真容,那双酷似爱女的眼睛仿佛跨越了十几年的光阴,再次望向他。他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碎了,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究竟是谁?”掌门语带压抑的怒气与焦急,但若细听,便能察觉那语气中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颤抖。仿佛害怕眼前的景象只是一触即碎的幻影。无数记忆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翻涌——女儿年少时倔强的眉眼、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多年来无数个悔恨交加的日夜......
沈念不知如何作答。这些年来,她连父亲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只知随爹爹频繁迁居,每熟悉一处,便离搬走不远。她曾问过缘由,爹爹总是笑而不语,说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沈念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义父,她是谁真有那么重要吗?”顾攸看不下去,侧身挡在两人之间。若她不愿说,那便不提也罢。但这次掌门不愿让步,目光灼灼直视沈念:“那你回答我,你母亲姓甚名谁!”
沈念不解地望着掌门,她母亲是谁与他何干?迟疑片刻,还是小心答道:“菥蓂......”
话音未落,掌门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他上下打量着沈念,仿佛要在她脸上寻找故人的影子,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顾攸在一旁也是大吃一惊。掌门是他义父,他自然知道菥蓂是谁,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沈念的母亲。心中一时涌起万千思绪,既有几分庆幸,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讶。
沈念有些不知所措,努力回想幼时关于母亲和娘家的记忆,却一片空白。掌门的反应让她隐隐猜到什么,却又不敢确信。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你父亲他......?”掌门稍稍回神,语气一改先前刻薄,多了几分慈爱。那目光中满是怜惜与愧疚,还带着深深的追忆。
“家父数月前已经去世了。”
掌门似早有预料,紧闭双眼,长叹一声,不再言语。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有痛惜,有遗憾,更有难以言说的追悔。
这股亲切又陌生的氛围让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沈念不是没有幻想过世上还有亲人,可当真相突如其来,她只感到迷茫无措,仿佛一切都不真实。这种感受让她想要逃离——或许,不知道反而更好。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顾攸静静注视着沈念侧脸,见她眼中闪过惶惑与不安,下意识地向她靠近一步,无声地传递着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