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感觉·2

作品:《苦橙树下:再见钟情

    那年,丰露清去美国演出。


    肖灵和孟象沄一同去捧场。


    「火满堂」最后一幕,舞台上一地灰烬,独留丰露清徘徊。他双手挥开火红的裙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仿佛一团火焰炸开,仿佛要将一切席卷,毁灭,抛却。


    又一个高飘的旋子,丰露清翻倒在地,一抬眼,正撞上坐在前排的肖灵。


    那是一双蓄满了泪的眼睛。


    他捧着自己被撕裂的红色裙摆,大口大口呕着气,惶惶地望向肖灵。


    肖灵知道,那一眼是偶然给到他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都会被他那样望着。


    可就那一眼,真好似千言万语越过万水千山,催人心肝。肖灵几乎能感觉到,那个瞬间,自己的心不堪重负,沉沉地坠了一下——


    哦,是的。是了。


    好像就是那么一种“沉沉欲坠”的感觉——


    漫天风月席卷而来,身体里的一切都在向更深处倾倒。


    因着那双眼睛,肖灵忽又想起和丰露清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是在舞蹈教室,肖灵去接孟象沄下课,丰露清站在窗下拉伸。


    时值盛夏,霞光似火,窗棱上的爬墙虎迎风成浪。他穿着白色的练功服,一偏头,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在肖灵身上点了一点。


    翩跹而过,像翠鸟偶落肩头。


    还是那双眼睛。


    肖灵步子停了。


    孟象沄发觉,便微微后倾着身子,探了一下头,唤肖灵的名字。


    屋内,走廊。


    台上,台下。


    有模糊的,如同迷宫一样的回音。


    肖灵陡然回神,露出一个轻快的友好笑容。是打招呼的意思。


    但丰露清没有反应,面无表情地偏过脸,继续压腿。


    那时候,他们还是初中生的年纪。


    再回看,肖灵几乎已经想不起那时那刻的感受了。


    疑惑?郁闷?或是失望?


    大概都有吧。


    反正那时的肖灵还不明白什么是“沉沉欲坠的心”,他只是没能忘记那个画面,那一天。


    他在青春时代所经历过的无数场球赛,无数次考试,无数个月亮,他都忘了,但他没能忘记与丰露清初见的那个画面,那一天——


    这是长大后的肖灵才知道的事。


    他坐在台下,为了台上那人遥遥一眼,这颗心便沉沉坠去。越过时区,季节,岁月,直坠到多年前初遇的那个夏天。


    仿佛残篇乐章中迟来的一拍,终于重重地合上当年的一眼。


    这太凑巧了不是吗?


    又太遥远了不是吗?


    于是,肖灵就有点恍神了,有点不确定了——


    不确定风月到底从何处来?不确定身体里的一切是否早已松动倾倒?


    肖灵轻轻凝着眉,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孟象沄替他关上门。


    第二日,肖灵飞抵一座南方小城——


    他并没有直接去S市。


    城西有一片茶山,起伏连绵于雾霭青天之间。碧色翻涌如浪,肖灵的车从山脚往上爬,一圈一圈地环行,直至半山腰,遇一岗卫,厚厚的铁栅栏门并没有拦车。


    又开了一会,车停在第二道岗卫前,有个穿背心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走过来。


    司机摇下车窗,用方言跟他交谈。


    “肖先生,请吧请吧。”


    来人换了普通话,带点口音,肖灵笑笑,点头道谢。


    车开进第二道岗卫,停在一片平坦开阔的树荫里。


    肖灵抬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小平房的台阶上冲他笑。


    “贵客到了!”


    司机给肖灵开车门,只觉眼前一晃,一个“庞然大物”从车里窜出来。


    接机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两人靠得近,肖灵“拔地而起”,他都怕这人把自家少爷那小身板给拍坏了。


    肖灵拢着那个男人的肩头,又扎扎实实地拍了两下。


    “鞠然,好久不见。”


    “进来进来,外面热。”


    “这里……”


    赫然是保卫室。


    鞠然招呼他坐,“喝什么?”


    “你这不都准备好了吗?”


    肖灵也不客气,站着就将茶水往嘴里一倒,清高的香气灌满口鼻。


    “舒服!六安瓜片?”


    “嗯。路上还顺利?”


    “顺利。”


    肖灵转着头将这屋子看了一圈。


    很普通的保卫室,监视器画面开着,空调没开,门窗大敞,棚顶两个吊扇“嗡嗡”地转。


    屋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茶山景观,岚气中带着潮湿的青绿味道。屋内茶香芬馥,两相交融,别有趣致。


    人只要在这样的地方稍站一站,身心都立刻疏朗起来。


    肖灵挑挑眉,“还是你会享受。”


    鞠然给他递湿巾擦手,两人在监视器旁的茶桌边对坐,互相上上下下地看了两眼,一齐笑了。


    “咱们这多长时间了?”


    肖灵说完又一口干了鞠然刚给他倒的茶。


    鞠然看他牛饮,垂着眼抿嘴乐,换了温热的玻璃器具,又投新茶,递给肖灵闻香,赏茶。


    “八个月?感觉你都变样了呢?”


    “变什么样了?”


    “瘦了,还是你这肌肉萎缩了?”


    “我这叫塑形!你怎么样?”


    “还行。哎,瞧瞧这茶形。”


    六安瓜片无芽无梗,叶底匀整鲜亮,确实可观。


    肖灵看了一会,点头称赞。他也算爱喝茶的,但跟鞠然没法比,此处目之所及都是鞠家的产业。


    “你品品,别光解渴!”


    “等你上了普洱我再品。”


    “哎呦,你想怎么着?喝空了我?”


    “多新鲜呐,你这么大个地主,随便漏点都够我喝三代了。”


    “今晚去我妈那里好好喝吧。她专门给我打了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带你回家,想你更甚于我这个亲生的啊。”


    “东西阿姨还喜欢吗?”


    鞠然听了便笑,一边笑一边微微摇着头。


    “今早一送到就没消停过,爱得什么似的。哪里找到这么一块合她眼缘的料子,你也太巧了!”


    肖灵去年收了一块顶好的青花籽料,黑山白水,分明神奇,定做了一架座屏,苏工水月洞天无相佛,今早俞前安排人妥妥当当地送到了鞠然府上。鞠然母亲信佛。


    这也不是钱的事,关键是得有人留心,可着人的心意琢磨出这么个东西。


    礼不在重,而在有心。


    这架座屏算是送到鞠然母亲心上了。


    “玉这东西,本具灵性,自有其主,借道我手罢了。总算归还阿姨,了我一桩心事。”


    肖灵说完,擦了一下鬓边的汗珠。


    他初来乍到,受不住南方夏季这个热法,扯了一下T恤前襟,又瞄上鞠然放在手边的一柄折扇,干脆拿了过来,手腕一抖,“唰”的展开。


    他一打眼,问:“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瞧瞧?”


    肖灵偏头细看。


    “吴湖帆的扇子面?”


    他觑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一笑,扇子合了,“啪”的一声敲在手心里。


    “这不是你拍的那个数字版权吗,东西都做出来了?”


    “这还不快。”


    “就这么用啊?”


    肖灵的意思是,近百万的版权难道就用来糊扇子吗?


    鞠然啜了口茶。


    “我在和一家游戏公司谈。”


    “……你手里这么多版权?”


    “哪有,我这点东西怎么够看的?只不过是想研究研究这里有没有什么模式可做。”


    肖灵缓缓地“哦”了一声,又继续摇起扇子,两人聊起了生意上的事。


    他们在这些事上很聊得来。


    这两人是留学时认识的。


    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海外华人留学圈一来二去就那么几个派系。两人先是网友,后来在一个小型拍卖会上第一次见面。


    两人看中同一幅画,不是什么紧要的,肖灵便让了他一口。自此两人的关系就好上了,还一起投资了一个宠物健康品牌,既是朋友,也是合作伙伴。


    鞠然尤其在艺术品投资这个领域有些研究。鞠家百年门庭,手里有不少好东西,肖灵喜欢的几幅吴湖帆的画,都是鞠家私藏,这几年翻了不知道多少倍了。


    “十几年前就说吴湖帆的空间还有,低估了,现在还低估?”


    “你且看吧。”


    肖灵闻言一撑膝盖,作势欲要起身。


    “那赶紧,我得去瞧瞧那两幅画,下次你还不一定让不让我看了呢。”


    鞠然笑出声来,一抬眉,“扇子给你了,拿回去解馋算了。”


    说着,两人便默契地一同起身。


    屋外几个人见状要上来,鞠然挥挥手,抬手一指,示意一条绿得密不透风的小路,人迹罕至的样子。那意思是让肖灵跟着自己,从这里“腿儿”着上山。


    鞠然在茶山里有一座农宿,不对公众开放,只接待一些显要的客人,或者“自己人”。距离这个岗卫并不远,肖灵已经能瞧见影儿了。


    他嘬了嘬腮帮子,一眯眼,折扇又甩开了,哗哗地扇风。


    “怎么样?”


    “肖灵,我先问你,你跟这位丰先生,到底什么关系?”


    肖灵一默。


    “怎么讲?”


    “我问你,你倒来问我。难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鞠然边说边用眼风扫着他,半晌没等到回应,眼睫一敛,道:


    “办公室里有一些他的材料,你可以去看看。但还有一些,我还没查清楚。”


    “……在哪看过一句话——信息的内容可能会骗人,但处理信息的方式不会。所以,我查不到的东西,要么是等级太高,事情太复杂,要么是有人在藏。肖灵,你感觉呢?”


    “这位丰先生,是哪一类?”


    肖灵的步子明显犹豫了一下。脚尖悬在一块低矮的石阶上,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