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因为有客人要来，大家都早早到齐了。刘姨做主厨，俞程和龚裴在旁边打下手，三人忙活一通，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八道菜。


    两人一进门，就被前来迎接的刘姨一阵嘘寒问暖，连宋子谭都有些招架不住。他一手拎着只水袋，七尾金鱼在澄澈的水里游动；另一只手搭着俞璟阳那件死活不肯穿的外套。


    从巷口到家门口，他催促了一路，可对方一直以“快到了”为由拖延着，一直拖延到家门口。


    刘姨上来就摸了摸俞璟阳的手，惊呼一声：“哎呀，怎么有点凉呢？是不是冷啊？不是带了外套吗。”


    俞璟阳摇头，轻声答道：“不冷。”便侧身往厨房走去，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


    轮到宋子谭了，刘姨接过他手里的水袋，也牵了牵他的手，眉目舒展开来：“你手可比他的暖和多了呢，一看就是身体很好的人呐。”


    宋子谭笑了笑，推着老人家进门，“他身体也不差啊。”


    这倒是让刘姨摇了头，刘姨朝正在厨房观望的那个身影看了一眼，确认他听不见，才压低声音对宋子谭说：“只是看起来好罢了……他体质很差的，也就这两年被我们看着才养好了些。”


    她回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宋子谭脸上，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语气里带着说不尽的感慨：“小谭啊，刘姨要谢谢你啊，”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重复道，“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宋子谭对她刚才说的话感到云里雾里，那句“只是看着好了”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他心上。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弯起眼角，接过刘姨手里的水袋。


    “我去把鱼安置好。”


    他转身朝玄关的鱼缸走去，背对着那片温暖喧嚣，动作轻柔地将新成员倒入水中。一条条艳红在水面荡出波圈，又在波圈消失之前四散逃开。


    水面晃动间，他看见俞璟阳从厨房晃了出来，指尖沾着点偷吃蹭到的酱色，正低头认真地用纸擦拭。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抬起头，隔着游动的红与晃动的水波，对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宋子谭忽然觉得，刘姨那没头没尾的感谢，或许根本就不需要缘由。


    这餐饭吃得热闹。


    俞程因为中午缺席了孩子们的午饭，晚饭时热情更甚，不断招呼宋子谭多吃点。刘姨更不用说了，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连声让他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


    满桌的欢声笑语中，唯独龚裴显得格格不入。


    他全程没怎么动筷，戒备心极强，全程都在暗暗审视着宋子谭的一举一动。


    宋子谭早就察觉到了那道审视的目光。他非但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在龚裴又一次看过来时，坦然抬起眼，迎上对方的视线，甚至还礼貌地笑了笑。


    这落落大方的反应，倒是让龚裴微微一怔。


    他本想继续观察，却被俞程的一个眼神轻轻打断。俞程知道他对俞璟阳“身边”的人都有戒备心，便用目光示意他不必过度紧张。


    龚裴接收到这个信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终于拿起筷子，将审视的目光暂时从宋子谭身上移开，转而投向正安静吃饭的俞璟阳，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担忧。


    上午俞璟阳出事的时候他就想跟过去，但因为他自己也要上台讲报告，走不开，只能看着俞程独自一人离开。现在终于见上了。即使俞璟阳看起来一切正常，面色平静地吃着碗里的餐食，他也依旧有些放不开。


    直到俞璟阳察觉到他的视线，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时，他才收起脸上凝重的神情，对他莞尔一笑。


    俞璟阳看不懂他在笑什么，这种时候他又会和自己较劲一会——为什么大家总是怪怪的。


    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开始逐渐变得奇怪。但这种‘怪’又只会偶尔显现出来。或者说是，偶尔能被自己察觉到。


    俞璟阳垂下眼，盯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饭，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


    他其实不怎么饿，今晚不吃也是可以的。但又因为有宋子谭在，他改变了主意，勉强吃了点。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自然地拿走了他面前那只空碗。


    宋子谭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温热的汤，轻轻放回他面前。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快要钻进牛角尖的思绪。


    俞璟阳抬头望着他，听见他说，“喝点汤。”


    俞璟阳张了张嘴，到最后也没把“我不想喝”这几个字说出来。他抿了抿唇，小声对宋子谭说：“谢谢。”


    “不用谢。”宋子谭应他。


    龚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先前紧绷的心弦，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几分。


    饭后，离上课的时间也不早了。刘姨收拾着碗筷进了厨房，龚裴跟进去帮忙把餐具放进洗碗机里。餐桌上，俞程正和宋子谭说着等会上晚自习的事宜，话音刚落，俞璟阳却突然开口。


    “我不想去学校了。”


    这是开学以来第一次。俞璟阳第一次开口说不想去，还是以这么直接的话语，没有任何的铺垫与修饰。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愣住。


    不过当俞程回过神来，也明白了儿子的担忧。他眼里闪过一眸难掩的心疼，但很快便消失不见，没让对方察觉到一星半点。


    俞程温和地握住俞璟阳的手，安抚道：“那就再请一下假，今天先不去了。”说话时，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儿子食指关节上那颗浅褐色的小痣，“你回房间休息一会，洗个澡睡个觉。我们明天再说。”


    俞璟阳看着俞程的表情，试图解读出他的情绪，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他有些沮丧地垂眸，感受俞程那双温暖而粗糙的手，看它一下下抚过自己指节上那块敏感的皮肤，直到周围泛起淡淡的红。他又试图从父亲平静的语气里分辨出隐藏的情绪，却依旧什么也读不出来。


    俞璟阳在心里叹了口气。迟缓地对俞程点了下头，答道：“好。”声音喑哑发涩。


    宋子谭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扇门轻轻合上。他才转头看向俞程，结果对方只是对他扬了下下巴，眼神里却是无声的托付：“去吧。”


    于是宋子谭便抬腿，穿过客厅，停在俞璟阳的房门前。他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里面的声息。然后才抬手，用指节极轻地叩了两下门。


    “俞璟阳，”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低沉而清晰，“是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应。


    但几秒后，对方的声音清晰有地传了出来：“你进来吧——”


    宋子谭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俞璟阳走向阳台的背影。他跟过去，脚步轻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前面的人停下，他才跟着止步。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俞璟阳没有回头，外层的头发被风揉得凌乱。


    最近可能真的要正式入秋了，因为夏天已经玩腻了伪装的小把戏。


    现在的晚风透着属于秋天的凉意，俞璟阳穿得单薄，站在阳台边，显得孤独又脆弱。宋子谭站在原地，吹过俞璟阳的风也刮过了他。


    半响，他开口：“为什么不想去了。”


    宋子谭的语气里没有带着疑问，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俞璟阳没有回他，也没有动作，两人僵持着，寂静在他们相隔的距离中泛起。


    终于，宋子谭又说：“外面太冷了，进来吧。”


    俞璟阳这才回头，看向他。但眼神里的空洞却把宋子谭吓得心脏漏了一拍。


    他又一次动作比思维快地走过去，拉起俞璟阳的手腕，把人拖进怀里抱着。感受到对方皮肤的凉意。他不敢再问为什么了，其实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只是希望对方能亲口跟他说说而已。


    怀里的人很安静，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宋子谭才感觉到俞璟阳把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子谭。”他的声音闷闷的。


    “嗯。”


    “我是不是很麻烦？”


    宋子谭收紧手臂，把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上。“不是。”


    “可是我觉得是。”俞璟阳的声音很轻，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变得轻盈，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消失不见。感觉俞璟阳在他怀里喘了口气，“我总是出错。今天在学校里……他们都在看我。”


    “所有人都在看我……”


    原来是这样——宋子谭忽然明白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惊恐发作，那些好奇或担忧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压上了一道重量。所以俞璟阳才会往回走。


    走向保护罩里的那个初始点，那个温房。


    “他们没有恶意的…”宋子谭轻声安抚他，解释道，“他们只是在担心你。”


    “我知道。”俞璟阳的声音更低了，“可是我有点怕。我觉得他们已经发现了、发现了我不正常。


    “是谁告诉你你不正常的？”


    宋子谭将他推开一些，去看他那双暗沉的眼，再次开口：“是谁说的？”


    俞璟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个问题刺到了。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人说。”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告诉自己。毫无说服力。


    他不敢去看宋子谭的眼睛，于是偏开头，看向阳台角落里的那棵开始枯萎的桂花树，再次强调，“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没有人说。”


    宋子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医务室里俞璟阳颤抖到拿不稳杯子的双手，想起他吃药时顺从又麻木的表情，想起他总是不自觉地与人保持距离、站在热闹人群的边缘时的那种姿态。


    “听着，”宋子谭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告诉他，“你只是生病了。就像感冒会发烧，肠胃炎会肚子疼一样。你的情绪也会生病，但这并不代表你不正常，这不是证明。”


    俞璟阳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貌似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消散。


    “记得吗？”宋子谭放柔了自己的声音，“你刚才还说齐放是个好人。那你就不能也对自己也好一点？不要对自己这么苛刻。”


    晚风吹起俞璟阳额前的碎发，他眨了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掉进了宋子谭温热的掌心里。接着又从上面落下泪水。


    宋子谭用拇指轻轻地擦拭那些泪滴，也没想过要去止住它的出现。


    “你不是不正常，”他重复道，声音坚定又带着蛊惑，“你只是需要休息。就像现在，你累了就说不想去学校，这很正常。我也会这样。”


    俞璟阳终于缓缓抬起手，抓住了宋子谭捧着他脸的一双手腕，问：“真的吗？”


    “真的。”宋子谭受不了他这副样子，便又把人重新搂进怀里，“我保证。”


    在渐暗的天际下，两道轻浅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中间那条边缘线渐渐消失，融合之下，填充进了一样的颜色——


    “今晚我先去看看情况，放学后告诉你答案。”


    俞璟阳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于是毫不犹豫地对他点点头，说：“可以。”


    宋子谭在心里感慨他的好哄程度，也庆幸他的好脾气。明明刚才还是一副像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可怜样，却会因为自己的一句承诺而重新振作起来。


    他终于把人拉进房间，拉上了那扇不断进风的玻璃门，把俞璟阳安放在沙发上。


    “那说好了。”宋子谭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我去上晚自习，你好好在家休息。等我回家，就把学校里的事告诉你。”


    “好的。”俞璟阳被捏了后颈也不恼，仰头乖乖回应。


    宋子谭临走前，又朝他伸出手。俞璟阳虽然不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握手仪式，但还是乖顺地把手攥成拳，轻轻搭在对方温热的掌心里。


    他抬眼，看见的是对方明显地柔和下来的眉眼——宋子谭在因为自己的这个动作而高兴。他想，那就这样吧。不理解也没关系，如果这么做能让宋子谭开心些的话，他愿意偶尔配合一下对方这些看似无理头的小游戏。


    因为，他也想让宋子谭开心。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模糊的城市背景音。


    俞璟阳抱着膝盖在沙发上蜷缩了一会儿，正打算起身去洗澡，却忽然想起什么。他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诗集，从某页间取出那张折叠整齐的纸。


    是上次他要宋子谭画的小羊。


    小羊和萨摩耶各在纸张的一角，没办法靠在一起。俞璟阳拿起桌上的笔，翻开诗集的扉页，将这两只小家伙描画了上去，但这次，它们却紧紧贴在一起。


    小绵羊的脸被挤出了半个小括号，外圈的绒毛都陷了下去，而那只萨摩耶则吐着舌头，笑得眼睛弯弯。


    俞璟阳自己欣赏了半分钟，拿出手机拍了张照，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洗澡的。


    忘关的暖黄书灯光下，诗集轻轻合拢扉页，盖住了这天的糟糕。


    1.哈，哈哈，写得有点长。不过，中秋节快乐啊(虽然晚了一天)


    2.两小只关系又变好了呢。其实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小宋在和俞璟阳相处久了变了呢，因为没有重点描写过小宋那边，但是我自己写着就能感觉到——他变了。[抱抱]不知道是不是长大，反正海浪变得缓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是谁说的